书城传记包玉刚: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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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全球化的中国人(1)

1.香港是爸爸走向全球化的起点

可能曾在银行工作,爸爸在年轻时,办事就已条理清楚。1948年,只有30岁的爸爸,拿着卢家伯伯给他的文件和自己平时积蓄的两万港币,一个人飞到香港,先找好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再回上海接妈妈、我和二妹。

爸爸带着行李,妈妈抱着不到一岁的二妹,佣人阿英抱着两岁多的我,二妹的奶妈没有跟来香港,全家一同登上飞机。当时的我,一点都不能理解爸妈为什么要紧锁双眉,更不懂什么是背井离乡的凄凉。

过了一年,阿爷和阿娘(宁波人称祖父祖母为阿爷和阿娘)和两位未婚的姑姑也来到香港。一大家人全都住在西摩道(在香港岛的半山区),共有四个颇大的睡房,两厅,加上两个工人房。我们一家大小住在一起,还算舒服,也非常热闹。

刚到香港生活,妈妈非常不习惯,她不是想念自己的爸妈,便是想念她的弟弟。爸爸则每天清早乘巴士外出活动。

我记得,有一天爸爸回家,兴奋地告诉妈妈:“秀英,我找到办公室了,在华人行有一间房,很好。”

我听到后拍着手说:“太好了,我要去看看,爸爸您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爸爸摸着我头说:“陪庆,现在很忙,改天再带你去。”

妈妈无不担心地问:“那谁帮你呀?”

爸爸笑着说:“刚好潘家镠先生来香港,他答应帮我。当然,你得帮忙照顾一下潘太和孩子们了。”

妈妈笑着说:“当然了。想当年日本进攻上海,我们逃难去重庆时,一路上是我抱着裕国的嘛!那天,唯一的奶瓶也打破了,我只能用酱油瓶套上奶嘴喂他。”

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潘妈妈不抱自己的儿子?”

妈妈告诉我:“潘妈妈也没闲着,她忙着照顾裕国的姐姐,小女婴身体瘦弱,加上当时医药缺乏,又没有营养食品,未到重庆,裕国的姐姐便过世了。”爸爸叹口气说:“陪庆,那时战争,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我们都被逼搬家到重庆,路途上很苦。而我又先去了重庆工作。妈妈便带着潘家妈妈和两名孩子逃难。”

战前,潘家镠的父亲是成功的商人,在国内曾帮过爸爸,现在他吩咐爸爸照顾刚到香港的潘家镠。后来潘家镠成为环球船员部的主干。到海文的年代,他儿子潘裕国是海文的副主席。裕国的儿子也是我们儿子的好友。

讲起“逃难”,妈妈经常提起日本人害我们中国人的事。我在学校也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包括我读过的中学(英华女校)就曾经是集中营,所有英籍校长和英籍老师都曾被困。日本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坏印象。但爸爸只提过一两次他吃了日本人的苦头,他的个性强,从不埋怨人,也从不后悔。

爸爸初到香港时,一定有很多不习惯,一定也很想念老家,但从未听他说过泄气的话。只有几次,他回家告诉我们,香港是英国殖民地,本地一些人往往被英国人利用,服服帖帖地替英国人干事、管理香港人。

我天真地说:“那爸爸您也可以帮英国人呀!英国政府也一定会重用您呀!”

爸爸回答说:“我是中国人,只会帮一个政府,咱们的中国政府!陪庆,你要记得,连台湾的政府也不是我们正当的中国政府。你爸爸是从不会和台湾做生意打交道的。你不懂,中国的事很复杂。”

确实,爸爸经常用许多具体的事例给我讲解中国历史,告诉我国民党如何腐败、黑暗,当年上海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的情况。

记得当时我不太懂事,有一次又追问:“爸爸,您看日本人对中国人不是更差吗?”

爸爸说:“对!但是如果中国人自己败掉自己的国家,那这个罪就更大。”

少年时的我,对国民党、日本人和英国人的看法,大部分是受了爸爸影响的。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带了我和两个妹妹(那时三妹也出生了,还不会走路)到他的办公室。我看见只有两张办公桌,便问爸爸有多少人在公司工作。

他说:“有潘伯伯(潘家镠,苏州人)、王伯伯(王汝曾,上海人)、姜伯伯(姜德怀,江苏人)、张伯伯(张微星),都是从上海先后来港的。”

我奇怪地问:“四个人加您,只用两张办公桌?”

爸爸说:“我们轮流出街,轮流办公,有时迫不得已,一人用电话,一人写字。每张桌有两边,共可以坐四个人呀!”

我问爸爸:“那您是做些什么?”

这时,三妹爬到桌子一角之下,爸爸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她。舒口气后,他告诉我,公司是做出入口生意的。譬如,从南美洲买来黄豆、米粮等,再转卖给中国。

当时,因为美国对中国实行了禁运,而中国自己的生产能力又不够。

二妹很乖,一直坐在椅上不动。三妹太活泼,总在桌子下爬来爬去,又差点撞头了。不习惯看顾孩子的爸爸,显得好紧张,只有赶过去把三妹抱起来,然后带我们一同离开办公室。这是他立足香港起家的贸易公司。

初到香港的几年,爸爸星期天还算有休息时间,常带我们一家大小到屋旁的西班牙花园玩。这个花园位于西摩道,是一位西班牙教徒来香港传道时建起的修道院。对当时的我来说,花园算是很大,种满了棕榈树,当中还有一个喷水池,别有情趣。可惜后来卖了地,改建成高楼大厦。半个世纪过后,再去看看,原来那只是一块小得可怜的地皮。如果能保存下来,是多有情趣的点缀,能看到英国殖民地上也有一点点的西班牙风格。

后来爸爸决定投身航运业,一直很忙,每天很晚才回家,又常出门到欧洲各地,我们简直见不到爸爸。有回我忍不住问爸爸:“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您很累,做少点不可以吗?”

爸爸感触颇深地说:“你还记得我带你们三姊妹到办公室吗?你三妹爬上爬下,多天真!你又问长问短,多动脑!我便想到你们三个是多么聪明可爱、天真无邪!为了你们姐妹幸福,我也要好好地工作,为你们创造一个好世界,不要再经历我小时候这样的辛苦——没有鞋穿,鞋子都是你祖母一针一线缝成的布鞋。”

那时,爸爸也会组织一些周末活动,跟同事们和他们的家人一齐郊游。爸爸公司里的同事都是来自内地,包括前文提到的潘家镠伯伯,他父亲在国内认识爷爷,来香港前委托爸爸照顾他儿子和孙子。潘家妈妈是典型的苏州人,很娇嗲。他们有两子一女,大儿子潘裕国,现在是自海文成为主席后公司里的大将之一,一直帮海文管理英国、新加坡等分公司。潘妈妈的妹妹沈惠琴也在公司工作。

吴家伯伯是北方人,在上海时住在我们家附近,他太太是一个非常高贵典雅有气质的女人,有两女一子。

姜家伯伯是江苏人,和姜妈妈是匹配的一对,个子胖胖,圆圆的脸,一口普通话,豪爽幽默,常常使大家捧腹大笑,他们的两子一女都大我们八九岁。

当然,爸爸的弟弟包玉星和四姑姐包丽泰也在爸爸公司工作。后来四姑姐回上海工作。叔叔包玉星的妻子常找麻烦,有一次甚至到公司投诉一职员把自己的女儿抢走,还有很多不愉快的事。爸爸很大方,因叔叔是他最钟爱的弟弟,便让了几条船给他独立开设及经营Regent Ship‐ping。同时借了些职员给他用。后来该公司经济遇上困难,海文把他们的公司买回来。

因为家中人多,爸爸把以前在上海的司机老李也请到香港,替我们开车。

我们一家和这些来自内地朋友同事们,每逢周末都一同去新界或香港其他有名的旅游景点玩。

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很美。新界是荒郊野林,一片片的田地,种植了供香港人食用的菜蔬。现在说什么化学肥田料,当时都是臭臭的粪便!想不到虽然有臭味,也不美观,但菜十分天然甜美。爸爸和他的同事都很喜欢带我们到沙田行山,然后野餐。有时候,爸爸会请大家到沙田有名的龙华饭店吃乳鸽。在新界宽阔的原野上,哥哥们(张伯伯和姜伯伯的儿子)放风筝,我们女孩子们便跑来跑去凑热闹。

当时,虽然大家都不是很有钱,但都很有情趣,有空闲去消遣。大家毕竟都是来自内地,当时赤手空拳到香港打拼,又带着孩子们,一定很想大陆的家。能有机会聚在一起时,谈谈笑笑、吃吃喝喝,好像一个大家庭,什么痛苦和思念暂时都能抛诸脑后。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我们孩子渴望的日子,几家人聚在一起,玩得很尽兴。我们在学校,大人在工作地方,周围都是讲广东话,只有和这班来自大陆的朋友聚在一起,才可以痛痛快快地讲上海话或普通话,充满浓浓的故乡情、家乡味。

过农历年春节时也非常热闹。妈妈和家中保姆们(那时我们有三个)忙着准备食物,自己做年糕、通莲心、煮茶叶蛋、杀鸡做醉鸡、做八宝饭、做宁波汤圆。爸爸最喜欢吃甜品,尤其是汤圆和八宝饭。而妈妈做的汤圆特别小巧玲珑,既不用猪油,黑芝麻又是自己磨出来的,自己又磨米粉,皮是薄薄的,馅料是黑黑的,用桂花茶煮的,香甜可口。

那时,香港很少有上海菜馆,除了家中准备的上海菜和宁波菜,在外面是完全吃不到的。后来在60年代初,我们搬到北角时,总算能买到较多的上海食品。

在年初一前,阿娘会洗她的头发。我问妈妈为什么她一年才洗一次头发,而我们要每星期洗?那时没有淋浴,也没有热水器,洗澡和洗头要烧水,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而且当时香港供水不足,实行控制用水,隔天才供水一次,有一两年甚至一个星期只有两天供水。

妈妈不想对我长篇大论,就说:“阿娘是小脚,才可以一年一度洗头,其他人都要一星期洗一次。”

阿娘每天梳头的梳子很特别,阿姨要每日放很多棉花在木梳子上。

梳子上的齿也很密,可以把头发的污渍清洁,然后把脏的棉花扔掉。阿娘的洗头水是用很香的中药料煲出来的,但我总不明白这样黑的水如何可以洗净头发?她又没用什么洗发水或肥皂,难道这药水会使她开始白的头发变黑?但那时候,家里没有人可以解答我的疑问。

春节那天,一家大小都穿新衣,连内衣妈妈也准备了新的。一起床要向阿爷阿娘拜年,然后向爸妈拜年。我们孩子们可高兴了,有压岁钱,即香港人称的“利是”,也有很多好东西吃,妈妈做茶叶蛋(代表元宝)、莲子糖水(代表甜蜜),整天都有很多朋友和同事来拜年,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那时香港可以放鞭炮(后来因为太危险而禁止了),只要听到外面有人放鞭炮,我立即跟随着几个邻居的哥哥跑出去。我胆子大,还敢自己点呢!

妈妈也因是年初一,不打麻将(麻雀),因为爸爸整天在家。年初二、年初三也是假期,到年初三时,爸爸开始不耐烦,因为放假他不能工作。初三他已是迫不及待地到公司去工作半日。相信直至50年代,爸爸学会打网球,60年代学会了打高尔夫球,他才不再觉得假期是辛苦的日子吧!初四爸爸就开工,妈妈也开工,打麻将。

爸爸非常刻苦好学。在上海时,他就自学英语,因为他觉得总有一天用得着。到香港后,他不但有补习老师,继续学英语,还又自学法语,他真是个每分钟都舍不得浪费的人。

爸爸也有很大的好奇心,无论在事业上、友情上、生意上,他都喜欢接受新观念、新事物。他不断了解不同国籍人的生活习惯,尝试不同国家的食物。他看见西方人人高马大,便常常带妻子和女儿们到餐厅吃牛排,希望女儿们身体长得更健康。他自己还常去欧洲考察,了解和发现各种新的商机。

爸爸觉得贸易的发展前途有限。长远来说,如果内地开放,可以直接买卖,便无需经香港。他开始想做一门生意,资产是可以挪的。很多朋友劝他做房地产,他不干。因为房地产不能搬迁,万一如在上海一样,把私有财产都没收,那怎么办?这个所谓“难民的态度”,也是可以明白的。再者,房地产难以做大、做到全球化。

1954年,爸爸对船务生意产生兴趣,他开始收集航运的资料。船是可以搬迁的资产,而世界用品都需要运输,这个行业也可以来往世界各个角落,极合他的个性。

爸爸开始和阿爷商量这行业,阿爷起初反对,觉得风险太大,加上爸爸一点也不懂这行业。但后来见儿子不断用很理智的道理向他解释,他终于被说服了。那个阶段,爸爸日思夜想,我们吃饭时只见他默默无言;我们谈话时他也是无言入耳,仍是自己沉思默想,饭后则来回踱方步。

爸爸常和阿爷谈生意,他告诉我:“你阿爷很聪明,虽然一辈子没有干什么大事,他给我很多意见是可取的。做一门新生意,要思前想后。他给我的一些指导,很管用。譬如他说,凡做一门事业,必要做得大,才划算!”

爸爸曾多次飞到东京和欧洲,跟很多朋友和行内人谈过后,才决定了做船舶运输行业。21世纪所谓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生意,爸爸在1956年已经开始策划了!

想不到的是,当事业全球化了,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变化。爸爸常常在全世界跑,根本没有时间带自己家人出游,更不用说带公司里同事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外出郊游。后来,我只记得爸爸常不在家,只有潘伯伯和姜伯伯还常陪着妈妈带我们姐妹四人出外玩。

爸爸开创新事业后,真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就算人在家里,也是身在心不在。全家一块吃饭,爸爸什么也听不进去,静默无言。那时妈妈和我们常抱怨爸爸不关心家人,后来长大成人,自己也创业后,才了解爸爸的心态:创立并运作一个自己原来一点不懂的船运业,一定是压力重重,要百分之一百五十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