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蔡元培卷(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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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2)

唐德宗时(西历八世纪),韩愈始不满意于六朝骈丽的文章,而以周季汉初论辩记事文为模范,创所谓“起八代之衰”的文章,那时候与他同调的有柳宗元等。愈又作《原道》,推本孔孟,反对佛、老二氏,有“人其人,火其庐,焚其书”的提议,乃与李斯、董仲舒相等。又补作文王拘幽操,至有“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等语,以提倡君权的绝对。李翱等推波助澜,渐引起宋明理学的运动。但宋明理学,又并不似韩愈所期待的,彼等表面虽亦排斥佛、老,而里面却愿兼采佛、老二氏的长处;如《河图》、《洛书》、《太极图》等,本诸道教;天理、人欲、明善、复初等等,本诸佛教。

在陆王一派,偏于“尊德性”,固然不讳谈禅,阳明且有格竹病七日的笑话,与科学背驰,固无足异;程朱一派,力避近禅,然阳儒阴禅的地方很多。朱熹释格物为即物穷理,且说:“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似稍近于现代科学家之归纳法,然以不从实验上着手,所以也不能产生科学。那时程颐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斥再醮妇,蹂躏女权,正与韩愈的“臣罪当诛”相等,误会三纲的旧说,破坏“五伦”的本义。不幸此等谬说适投明清两朝君主之所好,一方面以利用科举为诱惑,一方面以文字狱为鞭策,思想言论的自由,全被剥夺。

明清之间,惟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原君》、《原臣》等篇;戴震《原义》,力辟以理责人的罪恶;俞正燮于《癸巳类稿》、《存稿》中有反对尊男卑女的文辞,远之合于诸子的哲学,近之合于西方的哲学,然皆如昙花一现,无人注意。

直到清季,与西洋各国接触,经过好几次的战败,始则感武器的不如人,后来看到政治上了,后来看到教育上、学术上都觉得不如人了,于是有维新派,以政治上及文化上之革新为号召,康有为、谭嗣同是其中最着名的。

康氏有《大同书》,本《礼运》的大同义而附以近代人文主义的新义;谭氏有《仁学》,本佛教平等观而冲决一切的网罗,在当时确为佼佼者。然终以迁就时人思想的缘故,戴着尊孔保皇的假面,而结果仍归于失败。

嗣后又经庚子极端顽固派的一试,而孙中山先生领导之同盟会,渐搏得多数信任,于是有辛亥革命,实行“恢复中华,建立民国”的宣言。当时思想言论的自由,几达极点,保皇尊孔的旧习,似有扫除的希望。但又经袁世凯与其所卵翼的军阀之摧残,虽洪宪帝制,不能实现,而北洋军阀承袭他压制自由思想的淫威,方兴未艾。在此暴力压迫之下,自由思想的勃兴,仍不可遏抑,代表他的是陈独秀的《新青年》。

《新青年》于民国四年创刊,他的《敬告青年》,特陈六义: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到民国八年,有《新青年宣言》,有云:“我们相信,世界各国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因袭的旧观念中,有许多阻碍进化而不合情理的部分。我们想求社会进化,不得不打破‘天经地义’、‘自古如斯’的成见,决计一面抛弃此等旧观念,一面综合前代贤哲、当代贤哲和我们自己所想的,创造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的新观念,树立新时代的精神,适应新社会的环境。我们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是诚实的、进步的、积极的、自由的、平等的、创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爱互助的、劳动而愉快的、全社会幸福的。

希望那虚伪的、保守的、消极的、束缚的、阶级的、因袭的、丑的、恶的、战争的、轧轹不安的、懒惰而烦闷的、少数幸福的现象,渐渐减少,至于消灭。”又有《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有云:“他们所非难本志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治),这几条罪案。这几条罪案,本社同人当然直认不讳。但是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他的主张民治主义和科学精神,固然前后如一,而“破坏旧文学的罪案”与“反对旧文学”的声明,均于八年始见,这是因为在《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起于五年。五年十月胡适来书,称:“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八事者何?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话。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由是陈独秀于六年二月发表《文学革命论》,有云:“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我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日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是那时候由思想革命而进于文学革命的历史。

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这因为文学是传导思想的工具。

钱玄同于七年三月十四日《致陈独秀书》,有云:“旧文章的内容,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觉其句调铿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便将为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在玄同所主张的“废灭汉文”虽不易实现,而先废文言文,是做得到的事。所以他有一次致独秀的书,就说:“我们既绝对主张用白话体做文章,则自己在《新青年》里面做的,便应该渐渐的改用白话。我从这次通信起,以后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话,就和适之先生做《尝试集》一样意思。并且还要请先生,胡适之先生和刘半农先生都来尝试尝试。

此外别位在《新青年》里撰文的先生和国中赞成做白话文的先生们,若是大家都肯尝试,那么必定成功。自古无的,自今以后必定会有。”可以看见玄同提倡白话文的努力。

民元前十年左右,白话文也颇流行,那时候最着名的《白话报》,在杭州是林獬、陈敬第等所编,在芜湖是独秀与刘光汉等所编,在北京是杭辛斋、彭翼仲等所编,即余与王季同、汪允宗等所编的《俄事警闻》与《警钟》,每日有白话文与文言文论说各一篇,但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

欧洲复兴时期以人文主义为标榜,由神的世界而渡到人的世界。就图画而言,中古时代的神像,都是忧郁枯板与普通人不同,及复兴时代,一以生人为模型,例如拉飞儿,所画圣母,全是窈窕的幼妇,所画耶稣,全是活泼的儿童。

使观者有地上实现天国的感想。不但拉飞儿,同时的画家没有不这样的。进而为生人肖像,自然更表示特性,所谓“人心不同如其面”了。这叫做由神相而转成人相。我国近代本目文言文为古文,而欧洲人目不通行的语言为死语,刘大白参用他们的语意,译古文为鬼话;所以反对文言提倡白话的运动,可以说是弃鬼话而取人话了。

欧洲中古时代,以一种变相的拉丁文为通行文字,复兴以后,虽以研求罗马时代的拉丁文与希腊文,为复兴古学的工具,而别一方面,却把各民族的方言利用为新文学的工具。在意大利有但丁、亚利奥斯多、朴伽丘、马基亚弗利等,在英国有绰塞、威克列夫等,在日耳曼有路德等,在西班牙有塞文蒂等,在法兰西有拉勃雷等,都是用素来不认为有文学价值的方言译述圣经,或撰着诗文,遂产生各国语的新文学。我们的复兴,以白话文为文学革命的条件,正与但丁等同一见解。

欧洲的复兴,普通分为初、盛、晚三期:以十五世纪为初期,以千五百年至千五百八十年为盛期,以千五百八十年至十七世纪末为晚期。在艺术上,自意大利的乔托、基伯尔提、文西、米开兰基罗、拉飞儿、狄兴等以至法国的雷斯古、古容、格鲁爱父子等,西班牙的维拉斯开兹等,德国的杜勒、荷尔斑一族等,荷兰与法兰德尔的凡爱克、鲁本兹、朗布兰、凡带克等。在文学上,自意大利的但丁、亚利奥斯多、马基亚弗利、塔苏等,法国的露沙、蒙旦等,西班牙的蒙杜沙、莎凡提等,德国的路德、萨克斯等,英国的雪泥、慕尔、莎士比亚等。人才辈出,历三百年。我国的复兴,自五四运动以来不过十五年,新文学的成绩,当然不敢自诩为成熟。其影响于科学精神、民治思想及表现个性的艺术,均尚在进行中。但是吾国历史,现代环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轶绝尘的猛进。吾人自期,至少应以十年的工作抵欧洲各国的百年。所以对于第一个十年先作一总审查,使吾人有以鉴既往而策将来,希望第二个十年与第三个十年时,有中国的拉飞儿与中国的莎士比亚等应运而生呵!

(1935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