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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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杂事

当然没有那么顺利,即使我们做好了棺材。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不仅是见了棺材不落泪,就是打开棺材看到了棺材里面躺着的东西,也不落泪。能让他们落泪的,是出殡的时刻。别无选择,这个当口,记者闺密就是最好的送殡嘉宾。她一身黑衣、神色冷峻地拿着那个小小的U盘走进了老铁的办公室,半个小时之后告诉我:“搞定。”

“怎么谈的?”我抑制不住好奇。

“没谈。就是把U盘插到他的电脑上让他看。”

“什么都没说?”

“我嗓子发炎,不想说话。”闺密的嘴角微微牵动,神情很酷,“他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中。”

姐姐没有拿到拆迁赔偿款,她拿到的是宣传费。——付师兄让我去省里找发票,说“最好是宣传费”。我找到了一个朋友,他在一家杂志当副总,同意帮忙出这个发票,但要把税钱一并付了。税的比例是10%。我告诉付师兄,付师兄又请示了老铁,转过来的话是:“没问题。”于是开到了66000块,姐姐拿走6万,杂志社留了6000。高新区拿到了一张发票。我在电话里跟付师兄开玩笑:“六六顺啊。”

“还六六粉呢。”他也笑道,“你这个小师妹啊。”

拿到钱的时候,姐姐又高兴又后悔,说忘了当初说成7万了。我听出了她想改口的意思,便道:“就这吧,别再想多要了。”姐姐不甘道:“为啥?”我没回答。让闺密为了1万块钱再去跟老铁谈判,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知道这个理儿跟姐姐讲不清。于是我只说:“那1万块钱我不要了。你只还我6万就成。”

一个星期后,姐姐家的房子拆到了五米。在五米的界限那里,也打了一道非常结实的承重墙,是区里出工出料打的。拆掉的那些料,姐姐都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说趁着什么时机把房子加盖到三层。

录像当然留了复制件。苗苗说干脆放到网上才痛快,我制止了。我对她说,我们的本意不是为了炒作,更不是为了毁人仕途。做人要厚道,要遵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此外我还严厉地叮嘱姐姐家的所有人:不准说录像的事,也不准说钱的事。谁都不准说。包括姨妈。

王强到底有没有拿钱呢?不知道。他坚持说没有。很多人坚持说有。后来四家都催逼他还钱,他说他手头只有2万,王永又替他拿了2万,于是他每家先还了1万。说剩下的以后慢慢还。

那些拆得净净的人家呢?吵着说还要和其他家一样,再盖到五米。区里先是不允许,天天派人值班。村民骂他们:“你是上头一条狗,天天守着俺门口。叫你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后来,慢慢地也都盖起来了,都盖到了五米。

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回想起这盖盖拆拆的半年,居然有点儿沾四大古典名著的边儿:先是《水浒传》的气势,一拥而起,同上梁山;接着便是《西游记》的目标,斩妖除魔,必取金经;没想到立马便是《三国演义》,各怀心思,各立帮派;最后则是《红楼梦》,只落得个茫茫大地真干净。

——当然,当然不能说十分干净,毕竟还有那五米宽的楼,那160平米的房子留待一个漫长的后话。正如那天在新盖起的房子墙壁上,我看到一行稚拙的大字所写的那首家喻户晓的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个周末,我给儿子看语文作业,儿子问我:“妈,‘司空见惯’这个成语从哪里来?”我网上查得原来是出自刘禹锡的诗句:高髻云鬓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诗名为《赠李司空妓》。李司空是哪一位?再一查,原来是李绅。李绅是哪一位?原来就是写《悯农》的那个。“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都是我小时候就会背的诗。再往下看,更是诧异,也就是这个李绅,史书记载,在为官后“渐次豪奢”,一餐的耗费多达几百贯,甚至上千贯,并且他特别喜欢吃鸡舌,每餐一盘,耗费活鸡三百多只,院后宰杀的鸡堆积如山。

不知怎的,从司空见惯到刘禹锡再到李绅,我突然就想起了张庄的事,愣了半天。

最近一次回张庄,是给姐姐送衣服。她说她开始学跳舞了,让我把不穿的裙子给她找一些。——姐姐说,为了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高新区特别出资配置了灯光和音响,每天晚上在防疫站门口放,鼓励村民们去跳舞。

“你们会跳吗?”

“不会就学呗,有啥难的。”

“谁教?”

“王强两口都会,跳得可好呢。”姐姐口气里满是由衷的钦佩,“人家说当年在东莞打工的时候经常跳。一看就不一样,有功底儿。”

那天下午,我把裙子给她送回去,吃完晚饭,返程回郑。一出姐姐家就看到防疫站的大门口射灯缤纷,乐声飘飘。舞会已经开始了。

“不管外面雨大天有多么黑,再苦的日子它都会有滋味,相信我相信我亲爱的,直到秋风瑟瑟荒草成堆。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美的玫瑰……”是小沈阳的《美了美了》,虽是文理不通俗不可耐,但也真是朗朗上口。平阔的水泥地上,王强两口在队伍的最前列领舞,一群人正跟着跳得起劲儿。男人很少,更多的是穿着裙子的乡村妇女。她们踏歌起舞,有不少人的舞姿居然也颇为轻盈美妙。我停下车,看了一会儿。我想从中找到小换,但是没有。她什么时候也能出来跳一会儿舞呢?

在离舞场的不远处,月光下的路边,则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老汉在一边拉胡琴,一边唱着什么。我停车静听,居然是怀梆《关公辞曹》的一段。我们这一带明朝时称“怀庆府”,地方戏便叫怀梆。他们正唱的这段戏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不是因为好听,而是因为它能勾出我的馋虫:“……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戳锅燎灶,大冷天忙得她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苋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儿捣,萝卜丝儿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有半点孬主意我算屌毛!”

那一刻,我坐在射灯和月光之间,坐在舞场和小戏班之间,深蓝的天空上撒着小米一样的星星。麦子刚刚收过,空气里还充盈着麦秸秆潮湿清香的气息。我左耳流行音乐,右耳胡琴,左耳“美了美了”,右耳“吱吱呀呀”……车停在那里,我无法开动。我想笑,又想哭。或者说想哭着笑,又或者说想笑着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生之艰难,活之不易,都想过得好,从身到心,然而惟其如此,才更充满伤痛……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有更多的部分,我不能言尽。

——有很多事情,我曾经以为我知道。但是,现在,我必须得承认:我并不知道。而我曾经以为的那些知道,其实使得我反而远离了那种真正的知道。——此时,如果一定要确认一下我的知道,我只能说:我最知道的是,张庄事件之前的我,和之后的我,已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