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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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们(1)

算上我,饭局一共有五个人。我是唯一的女人。在包间坐定后,无敌向我一一介绍:又黑又胖又高的是国土局副局长,他们叫他“土地仙儿”;又白又瘦又高的在南水北调城区办任职,他们简称他“南办”;还有一个中等身材额头高高眼睛细细的一位,是古汉区的副区长,被他们叫成了“白区”。

在对我表示了必要的礼貌之后,他们很快磨牙斗嘴嘻嘻哈哈起来。无敌悄声告诉我:他们几个曾经是市政府办的老同事,先后从政府办出来,分到了各个局委,都担任了重要的副职,又因工作关系经常在一起协调办公,因此十分亲热熟络。我顿时明白了几分。政府办是什么地方?哪个科室的门口不放着几顶官帽?只要不出差错,出了政府办的门,都能在下面混成一个有头脸的人物。以前在一个办公室待着,同事自然也是敌人。但一出了那个办公室各自成树之后,往昔的敌人也就成了当下的人脉,很可以互相靠上一靠。——毕竟在同一个屋子里待过几年,靠着总比那些生人安稳些。这种踏实明白带来的信任,也就是官场里面的类友谊了吧?

无敌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没有多话,只说是朋友,老家在此,回来为亲戚解决一桩麻烦。不过很快我便也从他们的口气里听了出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无敌带来的有些暧昧的红颜知己。无敌也不解释,我便也不解释,任由他们说笑。现在在这个饭局里,四男一女,我是弱势。但在某种意义上,弱势往往又能成为优势:没人对我有戒心。吃亏就吃亏了吧,吃些嘴皮子亏又有什么要紧?再说了,不吃亏哪能占便宜呢?

酒过三巡,无敌终于开启金口,问起了姐姐的事。我详略得当地说了一遍。四个男人不同程度地都笑了。

“一毛不拔,这像是老铁的作风。”土地仙儿说。

“还得去找老铁说。”白区说。

“别愁,不算个事儿。”南办说。

“嗯,到老铁那儿,不一定好说。”到底还是自觉任重的无敌说话谨慎些。他告诉我,老铁就是高新区的区委书记,因为姓铁,又因为工作作风强硬,被人称为“老铁”。他原是山阳某县的常务副县长,因为在一次大拆迁中表现出了超强的工作能力,便被破格调到高新区当区委书记。一般般的常务副县长,不在县长位置上熬几年,怎么能蹦到书记的宝座上去呢?

“再粗的绳子也有一点儿细处,哪能没有一点儿商量?”南办说着叹了口气,“要是放到我的地盘就好了。肯定不叫咱姐费一点点儿事!”

大家笑他嘴巴抹蜜,他笑道:“蜜也是叫自己人多甜一些,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短呢,办事哪能没有一个远近?”说着,便开始扯到他的工作上,说自从到了南水北调这个岗位,他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瘦了将近二十斤,住了两次院。

“听说南水北调在城区的这一块拆迁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问。

“哪能!”南办道,“只是一期马马虎虎算是差不多了。还剩下些最难缠的,得好好啃。二期眼看就要开始了。家户更多,面积更大。”

“难度也更高吧?”

“当然!”四个男人一起说,笑过之后南办细细解释:一期是开头,万事开头难,没有一点儿经验,得摸着石头过河。不过群众也没有反经验,相对来说工作要好做一些。二期呢,虽说他们有了经验,不过群众也有了反经验,工作难度也便随之增高。他摇摇头,“昨天我还抽空去逛了一遍,我的天哪,哪一家的房子都盖得跟碉堡炮楼似的,哪一家都没有一点点儿院子,要是来个地震,我的天哪……”

我突然想起了李老太的事,便问了出来。

“可别提她了!”南办说,“怎么说呢,对于钉子户们来说,她可能是个福娃。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个癌细胞。有的癌细胞能化疗,她这癌细胞啊,根本就没办法治,越治越有活力,越治越有劲儿。她还不是只在一处器官运动,还到处转移!”

大家全笑起来。

“不过,说老实话,赔得确实也太少了些,701块都不想给人家,脸皮不厚还真说不出口。”白区说。

“地方财政掏腰包,那不是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吗?”

“这种大工程不都国家财政出钱吗?”我好奇。

“NO,”南办摇头,“山阳城区段这一块情况特殊,国家不管。”

“为什么?”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还真是话长:原来当初南水北调的路线图并没有过山阳城区的计划,过城区是山阳自己主动争取的,说是想以此为契机改变一下城市面貌和生态质量。当时中央就说:过城区也可以,但多出的担子要自己担,城区这一块拆迁是个大难题,费用的问题你们自己负责,和谐的问题你们也自己负责。市里的主要领导就打了保票。可都知道这保票好打不好兑。听说拆迁工程还没开始,有的市领导就想打退堂鼓了,在某次常委会上,那个领导便提议说要是能恢复原计划就恢复原计划吧,怕影响和谐。说我们的口号是和谐征迁,和谐征迁和谐征迁,顾名思义,一定要和谐。如果不和谐,我们为什么还要征迁呢?

可常委会没通过。一个主要领导反驳说当时哭着喊着让运河过城区,这会儿又去跟中央说不让,这不是明显回避工作难度吗?已经没有退步的余地了,骑虎难下,就是这个意思。老虎是能随便骑的?既然骑了就不能掉,掉了就得被老虎吃了。你还不能骑得不成个样子,得骑出个气势来!一时小小的不和谐不要怕,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和谐,最终是为了更大的更彻底的和谐!

“话是这样说,但确实是太难做了。不是有句老话吗?除了吃屎难,就是挣钱难。我建议你们把这句话改改,贴在你们办公室的墙上,叫:除了吃屎难,就是拆迁难!”白区道。

众人大笑。

“听说李老太的那个村,‘创卫’的时候被划进城区,拆迁时又被划进农村。这种做法,确实也说不过去。”在这样的气氛里,我知道自己可以适当地说说实话。

“一届领导一本经,哪本经都不一样。跟我们什么相干!”南办争辩。

“不管是哪一届的领导,在老百姓眼里都是政府的领导。领导哪怕天天换呢,承担责任的总该是政府。难道你要老百姓追着每一届的领导去说事儿?”

大家沉默。南办终于承认,李老太上访上得有理,但也咬牙切齿地念叨说这个老太太还带着别人一拨一拨地去上访,实在是太狠了些。接着无敌又唠叨起他的烂摊子:当初正兴新农村建设,有的区为了让城中村好看些,还鼓励村民们在原来的宅基地上拉墙围院,修整新房,还让他们拾掇得越漂亮越好。城中村寸土寸金,村民们一旦修整房子,哪有不扩建的?扩建完了,城中村的人到底有见识,都去房产局再办房产证,房产局为了那笔证钱,也都顺顺利利地给人家办了。建过的房办完了证,现在你又说人家违建,怎么好去张这个嘴?还说本来违建有恶意违建和非恶意违建之分,但到了这种糊涂账里,还怎么分?白区说他所辖的某个城中村则又是一种乱法:村民们的身份证是市民,可上头的很多政策给的还是农民标准。得钱的事,比如“两免一补1”,就说是市民,不给了。到了施行低保的时候,这些市民享受的又是农民待遇。——相比于市民低保,农民低保要低得多。

“反正啊,咱们的新政好是好,可常常节奏太乱,就像一个新手上路,总是猛踩油门猛刹车,坐在车上的人就得跟着左摇,右晃,恶心,呕吐……”白区说。

——政府和群众之间的关系,这二者之间,我忽然想,是不是有些像跳交谊舞?政府是男人,群众是女人。舞跳得质量如何,男人女人的舞技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舞曲本身。无论是哪种风格的曲子,最起码要让他们跳完完整的一曲。如果一支舞曲里几下三步几下四步几下探戈几下桑巴,那这样的舞,注定会跳得很难看。

话题转移得很快,如同击鼓传花,不一定谁把花就接了过来,另表一枝。现在又是南办在发言,唠叨说市里在拆迁方面的对口分层承包政策看似完美,实际上是添乱。因为无论是承包的市里领导还是市直各单位的主要领导,他们对待这项工作的态度都是短期意识和政绩意识,都怕自己落后,都想早点儿结束,所以根本就不会去耐心做思想工作,基本都是直接用利益往上砸,结果往往就是对拆迁户“暗补”。虽然很快会有效,但是因为有办法的给得多,没办法的给得少,拆迁户之间互相比得厉害,便给他们这些专职的拆迁工作者们造成了无穷后患。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些老爷们只撞一天,可不就只想着把钟撞得响响的?哪怕撞破了也不心疼。他们撞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剩下我们这些看庙的,可往哪里跑呢?”

“没对你说过,我也替你们撞过钟呢。”白区说。我问他怎么拿下的,他笑了:“还不就是那几招?”他咳嗽了几声,做出总结经验的正经架势来,“首先,以情动人。咱们的老百姓受的委屈太多,所以特别需要尊重,需要同情。因此一定要先听他们诉苦,让他们说他们的不容易。别小看这招,这个一点儿都不虚。既可以拉近感情赢得信任,还能起到为他们心理按摩的作用,让他们把情绪中的毒性发作出来,最重要的一点儿,你可以根据他们的难处和困境对症下药。可以说,下面的工作都是以这第一步为基础的。其次,就可以以利诱人了。这个简单,你没地方住?我给你租房。你想做生意?我叫工商税务给你减免照顾。你孩子是老光棍?我叫民政局的婚姻介绍所给你填份资料,马上就能相亲……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咱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哈哈……”

突然,白区失控地大笑起来。我吃了一惊。我们都一起看着他,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道:“对不起,想起了一件事,失态了。我一想起来就想笑。那家拆迁户,是个寡妇,我刚开始对她实施第二步的时候,她立马就说她有要求,我想着她肯定是考虑得很成熟了,不知道会开多么大的口呢。就有些紧张,让她说说看,你们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

“你就赶快说吧。啰唆死了!”南办道。

“她说:我拆下的旧窗,你们得给我买走!”

我们全愣住了。

“就这一条?”我问。

“就这一条!”白区道,“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我想到了张庄那个被感动了的拆房户。这两户的易拆度可真是有的一拼。突然又想起上师范时候的一件事:一个女生失恋后为情自杀,其父来校拉尸首,一直都不提什么要求,直到临出发前才开口;校长胆战心惊,想着不知道得多少钱,结果那个裤腿上还沾着泥巴的农夫嗫嚅道:“俺家离这里很远,眼看天黑了,路不好走,能不能给我买个手电筒?”校长立马激动地高声对秘书道:“给他买个大号的!”

“要是你还不动心呢?”白区仍在谆谆教诲,“最后就只有以权压人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一般来说,你总有亲戚吃公家饭吧,要是没有的话,你家总有些人和事能跟公家扯上关系吧,那就对不起了,我就得掐掐你了。最起码要拿出掐的意思来——不,开始不要直接说,要委婉,要讲究方式,要给人家台阶下,也给自己台阶下。等到实在没有台阶下的时候再让他知道:你要是再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也是会强制拆迁的。要是一强制拆迁,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去告状,去上访?你要是有精神就去吧。……使这些招时最好还配以适当的示弱,也对他们诉苦,说自己多么不容易,让他们也同情你。中国的老百姓啊,还是单纯者多,良善者多,贪小利者多,胆小者多,你想,这么几招下来,他们怎么会不乖乖拆房呢?总之,弟兄们啊,咱得演戏。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把角色演成自己,把自己演到失忆!”

大笑。

“所以啊,规矩就是你们这些人给搞坏的。”南办说,“软的捏,硬的怯。为了息事宁人,没有底线和原则地纵容和娇惯那些拆迁户,不论是啥要求,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你们这些老爷们就都敢答应。等到人家拆了房,兑现不兑现就两说了。要是兑现了,那些拆迁户之间一比,哪能不闹?要是兑现不了,他们知道被忽悠了,也还是个闹。反正都得我们给你们擦屁股。风气就越来越坏,以后的工作就越来越难做。你们这就是最典型的钻过脑袋不管屁股!”

“谁叫你们是屁股呢?”白区趁机占便宜。

又是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