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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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谈新诗(1)

—八年来一件大事

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出版,里面有我的朋友高一涵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九一七年预想之革命》。他预想从那一年起中国应该有两种革命:一、于政治上应揭破贤人政治之真相,二、于教育上应打消孔教为修身大本之宪条。高君的预言,不幸到今日还不曾实现。“贤人政治”的迷梦总算打破了一点,但是打破他的,并不是高君所希望的“立于万民之后,破除自由的阻力,鼓舞自动之机能”的民治国家,乃是一种更坏更腐败更黑暗的武人政治。至于孔教为修身大本的宪法,依现今的思想趋势看来,这个当然不能成立;但是安福部的参议院已通过这种议案了,今年双十节的前八日北京还要演出一出徐世昌亲自祀孔的好戏!

但是同一号的《新青年》里,还有一篇文章,叫做《文学改良刍议》,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次宣言书。《新青年》的第二卷第六号接着发表了陈独秀君的《文学革命论》。后来七年四月里又有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一种文学革命的运动,在我的朋友高君做那篇《一九一七年预想之革命》时虽然还没有响动,但是自从一九一七年一月以来,这种革命——多谢反对党送登广告的影响——居然可算是传播得很广很远了。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活的文学。这两年来的成绩,国语的散文是已过了辩论的时期,到了多数人实行的时期了。只有国语的韵文——所谓“新诗”——还脱不了许多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做新诗的人也就不少了。报纸上所载的,自北京到广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诗出现。

这种文学革命预算是辛亥大革命以来的一件大事。现在《星期评论》出这个双十节的纪念号,要我做一万字的文章。我想,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的无谓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味的新诗罢。

我常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最明显的例就是周作人君的《小河》长诗(《新青年》六卷二号)。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周君的诗太长了,不便引证,我且举我自己的一首诗作例: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尝试集》二,五六。)

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得出的吗?

再举康白情君的《窗外》: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新潮》一,四。)

这个意思,若用旧诗体,一定不能说得如此细腻。

就是写景的诗,也必须有解放了的诗体,方才可以有写实的描画。例如杜甫诗“江天漠漠鸟飞去”,何尝不好?但他为律诗所限,必须对上一句“风雨时时龙一吟”,就坏了简单的风景,如“高台芳树,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之类,还可用旧诗体描写。稍微复杂细密一点,旧诗就不够用了。如傅斯年君的《深秋永定门晚景》中的一段:(《新潮》一,二。)

……那树边,地边,天边,

如云,如水,如烟,

望不断,——一线。

忽地里扑喇喇一响,

一个野鸭飞去水塘,

仿佛像大车音浪,漫漫的工——东——口当

又有种说不出的声患,若续若不响。

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标点符号的新体,决做不到这种完全写实的地步。又如俞平伯君的《春水船》中的一段:(《新潮》一,四。)

……对面来了个纤人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挂在舷唇,

面开纹,

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眯眯痴看那黄波浪。……

这种朴素真实的写景诗乃是诗体解放后最足使人乐观的一种现象。

以上举的几个例,都可以表示诗体解放后,诗的内容之进步。我们若用历史进化的眼光来看中国诗的变迁,便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现在,诗的进化没有一回不是跟着诗体的进化来的。《三百篇》中虽然也有几篇组织很好的诗如“氓之蚩蚩”“七月流火”之类;又有几篇很妙的长短句,如“坎坎伐檀兮”“园有桃”之类;但是《三百篇》究竟还不曾完全脱去“风谣体”(Ballad)的简单组织。直到南方的骚赋文学发生,方才有伟大的长篇韵文。这是一次解放。但是骚赋体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顿太多又太长,太不自然了。故汉以后的五七言古诗删除没有意思的煞尾字,变成贯串篇章,便更自然了。若不经过这一变,决不能产生《焦仲卿妻》,《木兰辞》一类的诗。这是二次解放。五七言成为正宗诗体以后,最大的解放莫如从诗变为词。七五言诗是不合语言之自然的,因为我们说话决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诗变为词,只是从整齐句法变为比较自然的参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词虽然格调很严格,已比五七言诗自然的多了。如李后主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已不是诗体所能做得到的了。试看晁补之的《蓦山溪》:

……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

汝南周,东阳沈,

劝我如何醉?

这种曲折的神气,决不是五七言诗能写得出的。又如辛稼轩的《水龙吟》: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

这种语气也决不是五七言的诗体能做得出的。这是三次解放。宋以后,词变为曲,曲又经过几多变化,根本上看来,只是逐渐删除词体里所剩下的许多束缚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词体所缺少的一些东西如衬字套数之类。但是词曲无论如何解放,终究有一个根本的大拘束;词曲的发生是和音乐合并的,后来虽有可歌的词,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终不能脱离“调子”而独立,始终不能完全打破词曲谱的限制。直到近来的诗发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这种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实只是《三百篇》以来的自然趋势。自然趋势逐渐实现,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那便是自然进化。自然趋势有时被人类的习惯性守旧性所阻碍,到了该实现的时候均不实现,必须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的实现,那便是革命了。一切文物制度的变化,都是如此的。

上文我说新体诗是中国诗自然趋势所必至的,不过加上了一种有意的鼓吹,使他于短时期内猝然实现,故表面上有诗界革命的神气。这种议论很可以从现有的新体诗里寻出许多证据。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例如他的《人力车夫》(《新青年》四,一):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

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

身上冷不过。

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稍读古诗的人都能看出这首诗是得力于《孤儿行》一类的古乐府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例如前年做的《鸽子》(《尝试集》二,二六):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鲜明无比!

就是今年做诗,也还有带着词调的。例如《送叔永回四川》的第二段(《尝试集》二,五一):

你还记得,我们暂别又相逢,正是赫贞春好?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冷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懂得词的人,一定可以看出这四长句用的是四种词调里的句法。这首诗的第三段便不同了:

这回久别再相逢,便又送你归去,未免太匆匆!

多亏得天意多留你两日,使我做得诗成相送。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多替我说声“老任珍重珍重!”这一段便是纯粹新体诗。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化出来的,故他们初做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带着词调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举,且引最近一期的《少年中国》(第二期)里周无君的《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哪里是非洲?哪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这首诗很可表示这一半词一半曲的过渡时代了。

我现在且谈新体诗的音节。

现在攻击新诗的人,多说新诗没有音节。不幸有一些做新诗的人也以为新诗可以不注意音节。这都是错的。攻击新诗的人,他们自己不懂得“音节”是什么,以为句脚有韵,句里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调子,就是有音节了。中国字的收声不是韵母(所谓阴声),便是鼻音(所谓阳声),除了广州入声之外,从没有用他种声母收声的。因此,中国的韵最宽。句尾用韵真是极容易的事,所以古人有“押韵便是”的挖苦话。押韵乃是音节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于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音节何等响亮?但是用平仄写出来便不能读了:

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又如陆放翁: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官殿,安得峨冠侍游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