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诗经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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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诗经》研究概况(2)

2.《毛诗》和《鲁诗》、《韩诗》的传授者都源出于子夏,但对诗的解释,三家却不一致。如《汉广》,《毛序》以为“德广所及也”。而《韩诗》则认为是“悦人也”。《邶风·柏舟》,《毛序》以为“言仁而不让也”。而《鲁诗》则认为是卫宣夫人自作。假定《诗序》是子夏一人所作,那么《鲁诗》、《韩诗》对诗义的解释,决不会和《毛诗》如此相左。

3.齐、鲁两地的人传授的都是子夏的《诗》学,那么一定也传授或者了解子夏所作的《诗序》,而事实是,除了赵人毛苌之外,传授齐、鲁诗的人,都不知道有《诗序》。

如果不是子夏,那么是不是毛公呢?也不是。我们知道,《毛诗诂训传》(《毛传》)是毛公所作,如果《诗序》是毛公所作,那么它对诗意的阐释应该和《毛传》一样。而实际上,两者间却有很大的分歧。如“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毛序》的解释是:“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而《毛传》却以为“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又如“君子偕老,副筓六珈”,《毛序》说:“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而《毛传》则说:“能与君子偕老,乃宜居尊位,服盛服。”两者之间“违戾如此”,可见《序》不是出于毛公之手。

对《毛诗序》作者的猜测,在子夏、毛公之外,大多数学者都倾向卫宏。范晔《后汉书·儒林传》明确指出:“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用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为《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在范晔以前,晋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也提到:“九江谢曼卿亦善《毛诗》,乃为其训。东海卫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得《风》《雅》之旨。”范晔是南朝刘宋时人,和陆玑时代不同,但两人说法却如此一致。从《毛诗序》的内容来看,它是因袭了《礼记》、《左传》以及《史记》,这必定是在以上各种书传世以后才可能出现的事。《毛诗序》的文字,也不同于孔子、子夏时代,吕思勉对这点有过十分精到的分析:“哀窈窕之‘哀’字,乃‘爱怜’之义,魏晋间人多如此用,汉人用者尚少,先汉更无论矣。知《序》之著于竹帛,必在东汉时也。”从语言的特点来确定作品的时代,确是比较可靠的论断。这样看来,《诗序》的著作权,应该归属于卫宏了。

既然可能是卫宏作了《诗序》,为什么前儒一定认为是子夏作《诗序》呢?甚至如汉代的经学大师郑玄,也游移不定,时而说是子夏所作,时而说是子夏、毛公合作?这种现象,实际是一种功利思想的表现。韩愈曾不客气地批评道:“汉之学者,欲显立其传,因借之子夏。”就是说,汉代学者,借助子夏的地位,来抬高《毛诗》的声望。近代学者郑振铎在《读毛诗序》中更清楚地点明其中的原因:“郑玄他们所以主张《诗序》是子夏作的原故,不外借重以坚《诗序》的信仰而已……汉人传经,其说本靠不住……一方面又希望立于学官,坚学者之信仰,不得不多方假托,多方引证,以明自己的渊源有自。”郑振铎的看法,和韩愈不谋而合,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汉儒强调子夏作序的用意。

但是近年考古学上的发现,又使卫宏作《诗序》的结论受到了怀疑。近年,人们在安徽阜阳发现了西汉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随葬的遗物,其中有一百七十余条长短不一的竹简,竹简上写的竟然是《诗经》!把这一部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早的《诗经》残本和《毛诗》对照,可看出它的虚词比《毛诗》少,并且有大量异文,把它和三家诗比,也颇有出入,但是出土的《诗经》也有《序》,和《毛诗序》相比,尽管文字上略有异同,但体例和序旨却基本相似。由此可见,陆玑、范晔所说《毛序》是东汉卫宏所作,竟是主观臆测之语。这样一来,《毛诗序》的作者,又成了一个难以破解的谜了。

《诗序》究竟是怎样的作品呢?《诗序》是先秦至汉时期,一篇完整的总结性的序文,是儒家对诗歌的特征和功能的总结性文献。《诗序》讲《诗》的精神和方法,倾向于“教化”观念。它任意采用附会的方法歪曲《诗》的原意,使诗歌成为伦理教育的工具。例如,我们前面举过《周南·关雎》这一首诗。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爱情诗。可是《毛诗序》却指出“《关雎》,后妃之德也”。而且进一步说这个后妃是周文王的妃子太姒。她“性行和谐,贞专化下”(孔颖达《毛诗正义》),她日夜想找一个贤善之女(“窈窕淑女”)来配文王,同时协助自己共同治理宫室、帮助文王。太姒这种思得贤才而无妒嫉之心的德行,将教化天下之人,“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强调教化作用,正是《诗序》的基本态度。又如《周南·卷耳》这首诗:

【原文】【今译】

采采卷耳,采呀采卷耳,

不盈顷筐。采来采去不满筐。

嗟我怀人,可叹我心中思念他,

置彼周行。把那竹筐放路旁。

陟彼崔嵬,登上那高高的山冈,

我马虺。我的马疲惫不堪。

我姑酌彼金罍,我聊且举起酒杯,

维以不永怀。希望把乡愁排遣。

陟彼高冈,登上那高高的山冈,

我马玄黄。我的马疲惫不堪。

我姑酌彼兕觥,我聊且端起酒杯,

维以不永伤。在酒中忘记哀伤。

陟彼砠矣,登上那土石山啊,

我马瘏矣。我的马病痛不能进啊,

我仆痡矣,我的仆人躺倒不能行啊,

云何吁矣!长吁短叹在山顶啊!

从诗意分析,很明显是表现女子对行役之夫的深切怀念。这个采卷耳的妇女,一边采摘,一边想象远行的丈夫在旅途中奔波以及思念家中亲人的情景,诗的后三章都是想象之词,想象他升上高岭,登上高冈,触目伤怀,借酒浇愁。而《毛诗序》却把这首诗解作:“《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并据此分析说:首章写后妃的忧念,后三章是后妃想象臣下的勤劳。这样一解释,连朱熹都觉得不妥当,而将其修正为:“后妃思念文王之作,岂当文王朝会征伐之时,羑里拘幽之日而作欤?”甚至像《齐风·鸡鸣》这一首十分有趣的、描写夫妻两情缱绻的诗歌,也被提到教化的高度,说是:“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从中可以明白,《毛诗序》讲解诗的时候是把儒家“教化”的观念,渗透于作品之中,抓住个别诗句,借题发挥,而不顾是否歪曲或误解了诗的本意,更不顾是否有强作解人,或使人有味如嚼蜡之嫌。

《毛诗序》的第二个特点,是“以史证诗”。

我们知道,作为文学样式之一的诗歌,它反映的社会现实是典型的,如果一定要机械地把每一首诗都和历史上的真人真事联系起来,对号入座,那就不免导致穿凿附会、胶柱鼓瑟。如《郑风·褰裳》第一章云:

【原文】【今译】

子惠思我,你要是真心爱我,

褰裳涉溱。就提起衣裳涉过溱水。

子不我思,你要是心里没有我,

岂无他人?难道没有别人来相会?

狂童之狂也且。你这个小傻瓜啊!

读诗意,这是首感情热烈的情诗,而《毛诗序》却说:“褰裳,思见(被)正也,狂童恣行,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笺》说:“狂童恣行,谓突与忽争国,更出更入,而无大国正之。”郑庄公有两个儿子,一名忽,一名突。忽是太子,庄公死后继位为君,即昭公。而突在大夫祭仲的帮助下夺了君位,即厉公。忽逃到卫国。三年后,厉公派人杀祭仲,由于走漏了风声,计划失败,厉公只好逃亡到蔡国,昭公回国复位。差不多两年后,昭公被杀,公子亹继位。不久,齐人又杀了公子亹,祭仲从陈国接回昭公的弟弟子仪为君。子仪在位十四年,到公元前六八○年,厉公又以武力夺取了君位。忽和突争位之事持续了十几年,给郑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诗序》说诗人希望大国援助郑国,平定内乱。可是从诗本身来看,却并无这种迹象。这只能说因为忽、突之争,在史书上(如《左传》)已有详细记载,《诗序》的作者熟谙这段历史,以史证诗,就把这首诗与郑国公室的权力之争牵扯在一起。这显然不是科学的态度。

当然,《诗经》中的确有一些作品是和历史上的真人真事有联系的,比如我们前面讲到的《鄘风·载驰》,便是许穆夫人为援救卫国,奔走四方时所作;如《陈风·株林》,是为陈灵公淫于夏姬所作,考证这些诗的作者和创作背景,对研究《诗经》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但这样的作品毕竟是少数。对《诗序》“以史证诗”的作法,郑振铎先生有一段很精辟的论述:“大概作《诗序》的人,误认《诗经》是一部谏书,误认《诗经》里许多诗都是对帝王而发的,所以他所解说的诗意,不是美某王,便是刺某公。又误认诗歌是贵族的专有品,所以他便把许多诗都归到某夫人或某公、某大夫所做的,又误认一国的风俗美恶,与王公的举动极有关系,所以他又把许多诗都解说是受某王之化,是受某公之化。”(《读毛诗序》)《诗经》里有许多民歌,它们哪里是为王公大臣而作,又如何受某王、某公之化?因此“以史证诗”显然是《诗序》的缺陷。

我们指出《诗序》的不足之处,并非全盘否定《诗序》的价值。如《诗序》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一段论述,就指出了诗歌的发生以及与情感、乐舞的关系。而“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更是有名的关于诗歌与时代政治关系的论述。《诗序》对诗歌的分类(如风、雅、颂),对诗歌的表现手法(如赋、比、兴),对诗歌各自的作用(如“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等)所作的概括而精到的说明,都给后世文艺理论研究工作提供了借鉴。

《毛诗序》对某些作品创作背景的界定、对某些作品内容的归类,也给后人提供了比较正确的答案,比如指出某些讽刺诗(如《小雅·何草不黄》、《小雅·苕之华》、《大雅·板》)是厉王、宣王、幽王时代的作品,指出“二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五篇是讲述周民族的创业者故事的诗等等。迄今为止,《诗序》依然是研究《诗经》的重要参考文献,受到经学界的普遍重视。

第三节东汉以后的《诗经》研究

对《诗经》的研究,大概要上溯到孔子。孔子第一个比较完整地阐述了《诗》的各种功能。例如《诗》对于提高道德与修养的作用;《诗》对于从政与从事外交活动的作用;《诗》对于提高语言表达能力的作用等。孔子关于《诗》的论述,主要见于《论语》的记载。其著名的论述,除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外,还有“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以及“兴观群怨”之说。孔子认为要修身、立身,必须先学习《诗》,然后才能“事父”、“事君”,考见朝政之得失,进而兴邦利民。但是孔子把学《诗》的最终最高目的,归结为“事父”、“事君”,必然使《诗经》成为封建伦理道德的教科书。孔子的这种倾向,代表了春秋时期儒家学派对《诗》的基本态度,如《国语·楚语》记载:楚庄王向申叔时询问有关太子教育的问题。申叔时列举了许多书目,其中就包括《诗》。他说:“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韦昭注曰:“导,开也;显德,谓若成汤、文、武、周、邵、僖公之属,诸诗所美者也。”由此可见,申叔时是希望太子通过学《诗》,以前代贤君为榜样,也成为一个“圣人”。

先秦时代,人们对《诗》的训诂、校勘、诠释等工作还未开始,一直到了汉代,《诗》被捧上了“经”的宝座之后,对《诗经》的研究,才进入了欣欣向荣的时期。

汉代的《诗经》研究热,出现了“四家说诗”的局面,这一个问题我们已经作过介绍。下面谈谈东汉末年郑玄作《诗谱》和《毛诗笺》以后,历代研究《诗经》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