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留学美国:我们的故事
12935700000052

第52章 回首来时路/李树人

李树人台湾大学毕业。1958年秋留学美国,在奥勒岗大学攻读建筑美术,获硕士学位(该专业没有博士学位)。在道格拉斯飞机制造公司任结构工程师40年。现已退休。

第一次踏上美国国土,是1958年的秋季。在台湾大学毕业后,受过预备军官训练,服过兵役,怀着海阔天空的心情,奔向这新大陆,追求美丽的前程。那时雄心万丈,仿佛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眼前,广阔的天空,任我翱翔。

在台湾读的是文科,选择科系是一个大问题。由于自幼爱好艺术,我选择了建筑艺术系。一连串六年的课程,以设计为主,同时有机会去选读一些美术系的课程。以前在台湾上美术课,老师在桌子上摆一盆花或几个水果,让大家比着画,谁画得像便得高分。美国老师告诉我们,艺术是活的东西,是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不但要画你看见的东西,还要去画你想象到的;不但要用手去画,还要用你的心灵去画。

有一次,一位素描老师看我画得太死板,命我去买了一本宽十二英寸、长十八英寸的练习画簿,告诉我每天至少要画一张,要随心所欲,放胆去画,但要注意布局之完整,色彩之调和。某日我看见一只小松鼠在树上爬来跳去,我顺手在画簿上将松鼠行动的轨迹画了下来。松鼠的身体变成一条长蛇,松鼠的头有六七个,有的上仰,有的俯视,有的左右张望。配合错综的树枝与树叶,形成一幅抽象画。

又一次,我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在纸上狂笔乱涂,题了一个名字叫“梦幻”。学期终了时交给老师,他给了我一个A的总成绩,而且加了评语:“你僵硬的手终于放松了,你的视野也开阔了,希望你继续画下去。”

当我学到一些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新观念与理论,直觉得从内心感到高兴,几乎要疯狂了。我选修了各种艺术课程,包括油画、水彩、素描、板画、绢印、雕塑及木刻等等。

为了读书,为了生活,当然要打工。每日下课后打扫教室,周末便去当地中国餐馆洗碗打杂。每当春夏之交,暑假开始的时候,一群来自台湾的留学生们都摩拳擦掌,计划着到各处去打工,好筹备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开销。

在我就读的奥勒岗大学,中国留学生有七八十人,清一色都是从台湾来的。那时中国大陆尚在大炼钢铁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出国留学。

有人北上到华盛顿州罐头工厂找零工,还有人冒险到阿拉斯加去捕鱼,但大多数同学都南下到旧金山各大城市中谋生,其中找餐馆工作的最多。餐馆中洗碗最辛苦,薪资最少,多半人都找收盘碗的工作(Bus Boy),但是僧多粥少,真是一职难求。

那时在旧金山唐人街有一家职业介绍所叫中央接工所,专门介绍各种餐馆饮食业工作,其中以厨师的需求量最多。当时的厨师以职别分有唐厨、番厨、唐番厨,以阶级分有大厨、二厨、三厨、煎厨、三明治厨等。

找不到工作,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面临绝境,走投无路之时,我把心一横,跑到中央接工所,自称有一年番厨中煎厨的经验。老板一听大喜,立即打了一通电话,写了一张条子,把我介绍到旧金山城外约20英里的一家“国王快餐”(The Kings Drivein),约好第二天清晨到任上班。

当时居住的地方是由华侨开的金门旅馆,房租低廉,是大多中国留学生的落脚之处。老板姓陈,是多年前跳船(从前在中国的货船上工作,在美国码头定泊后,留在美国不走)的厨师,为人和善,我马上去请教他各种三明治、汉堡以及沙拉的做法。

上工那天,早半个钟头我就到了。同事美国厨子都很客气友善,对我一一指点,我却忙得一头大汗。午餐时,顾客一拥而来,大家忙得团团转。大厨突然走过来大声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我连忙称“是”。大厨又斥责说:“请你站在一边不要动!”我连忙退后三步,一身大汗再加上一头冷汗,心里想:完蛋了!

下工的时候,老板对我说:“你工作很努力,只是经验太差了,我把你介绍到我们一家分店去,那里不太忙,你愿意去吗?”我连忙称谢。

新地方以卖早餐为主,美国早餐,不外鸡蛋、火腿、香肠、咸肉片、煎洋芋及土司等。单单鸡蛋,在大餐馆中据说有上百种做法,不过一般做法只有五种,那就是:单面煎、翻面嫩、翻面中熟、翻面老及搅炒蛋。那天同事们手法敏捷,将两个蛋放小锅中稍煎,轻轻向上拋起,鸡蛋翻身,蛋黄不破,煎油不溅。

我自称不会翻蛋,做些杂事。好心的同事劝我说:“你若不学翻蛋,老板不会用你的。”于是鼓起勇气,按照他们的指示,将两个蛋很小心地打开放入小锅中,约半分钟左右,抓起锅来向上一丢,只见两个鸡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个落在炉台上,一个落到地上,顿时引起哄堂大笑,结果是,又被开除了。

在旅馆里闲待了一个礼拜,决定再去试试,由一家美国介绍所介绍我到“喜童快餐厅”(Happy Boy Drivein)去工作。当天便向老板坦白说明,我不会翻蛋,没想到老板说:“只要你肯做、肯学,没关系,我教你。”那天下工的时候老板对我说:“明天见。”真是喜出望外。

谢天谢地,在这里居然做下去了。除了在餐馆中努力学习外,回到旅馆自己还要恶补一番。我买了一个小煎锅及三五打鸡蛋,每天在旅馆的公共厨房里翻练起来。下了工的同学们都来参观试吃,不到几个礼拜,手艺果然长进,算一算时间,也该是开学返校的时候了。

第二年暑假,我充满了信心,重回到旧金山,在金门大桥对面一家“李陀餐厅”(Cafe Lito)找到了工作。上工第三天,午餐刚忙过了,侍女传话来说经理要找我。我心里想又完蛋了,无精打采地走进经理室,连口也懒得开。经理先请我坐下,然后说:“你做的鸡蛋太漂亮了,客人们一直称赞,希望你能带动我们的生意,一定会给你加薪。”

又一天,经理对我说:“有一个顾客前些日子吃过我们的早餐,今天带他全家,开车20余英里,穿过金门大桥,专门来吃早餐,他说你是加州最好的早餐厨子。”满心得意回到旅馆,自然向同学们吹嘘一番。从那天起,他们给我一个封号:“加州第一唐番名厨”。

1960年代初,内华达州的太浩湖(Lake Tahoe)的确是龙蟠虎踞、英雄聚集之地,是中国留学生打拼谋生的乐园。留学生多半来自加州、奥勒岗州、犹他州及亚利桑那州。各大赌场暑期需要大批临时雇员,包括清洁工(Janitor)、换零钱工(Change Boy or Girl)、二十一点发牌员(Black Jack Dealer)、白鸽写票员(Keno Writer)以及做厨房中各种工作的人。

我凭着两年来磨炼的两手绝活在哈拉大赌场(Harrahs Club)做了早餐厨、自助餐厨、晚餐厨等,得到经理的赏识,最后让我主持中式餐饮,手下有两个帮厨我因此洋洋得意,自称是中餐部主任。

多数男同学都做清洁工,因为不需要什么技术,拿着扫帚与簸箕在赌场东转西走,工作轻松。他们对地上的香烟头与碎纸都不太注意。两眼像探照灯般扫描,专找赌客丢失的筹码与银币。偶尔看到一个,手疾眼快,用扫把扫入簸箕,就变成了自己的收入。

沈同学做清洁工,当时他在柏克莱大学读机械博士,对吃角子老虎(Slot Machine)的结构研究得精通。他发现在吃角子老虎背后有一个缝隙,可以看见银币进入钱槽的通路。若将一张明信卡片塞进去,部分银币可在进入钱槽之前流落到地面上。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找了一台机器试验他别出心裁的“设计”。果然财运亨通,每天他的簸箕里,垃圾很少,多半是雪花花的银币。有一天,赌场发觉这台机器不赚钱,找技工打开修理,沈同学知道东窗事发,赶快洗手不干了,那时他已经赚够下年的学费。

熊同学来自犹他州,做换零钱工,他曾学过魔术,双手特别灵活。换钱人腰系一个布袋,内中装着各种硬币。按赌场规定,换钱人两手不可放在袋中,只有当赌客要换钱时方可用手取出硬币。1960年代,一元及一角硬币都是银子做的,而且包装的纸套是用手折叠,不是用机器紧封的。熊同学的绝技是,当赌客要换钱时,他能在二十秒之内一只手将一元硬币纸套打开,用大拇指弹出一元硬币再封好交给赌客。换句话说,当赌客给他二十元纸币,拿到的硬币只有十九元。他要清楚地记住弹出的数量,将同量的钞票用胶纸贴在布袋的内壁上。下班交账时,将布袋倒入预定的钱槽中,用手抖一抖,银币尽数出来而贴在布袋内壁上的钞票不会掉下来。账房清点银两,分文不差。布袋由换钱人带回放在自己的锁柜(Locker)中,换下了制服,轻松愉快地回到寓所,自己口袋中多了百元以上的收入。

在赌场工作的男女同学中,免不了有些感情来往与纠纷。李同学与张同学同时追求一位姓高的女同学,他俩早已相互恨之入骨。一日做工时,二人在厕所中狭路相逢,三句话不合,打将起来。李同学当年在台中当过小太保,是小五霸之一,练得一身肌肉,而且学过拳击。说时迟那时快,李同学仅出一拳,张同学应声倒地,而且鼻流鲜血。被一位赌客看到了去报了警卫,说厕所中有两个穿制服的员工在打架。当警卫进入厕所时,李同学早已溜之大吉,张同学正在擦洗他脸上的血迹。他是学数学的,聪明机灵,自知若承认打架,当场就会被开除的。于是佯称地上有水,不小心滑倒碰到洗手台以致流血。警卫见无他人,无可奈何地走了。张同学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吸毒、酗酒与赌博都有相当的魅力,会使人上瘾。宋同学与席同学,一个学教育,一个读经济,二人都已拿到了硕士学位,正准备再修博士。只因来到赌场打工,着了赌魔,把打工的薪资下班后都送回了赌场。开学时变得身无分文,无法返校,只好留在赌场,边做工,边赌博。不知何人密告了移民局,二人锒铛入狱。最后由移民局买机票将二人递解出境。回到台湾,英雄不提当年丑,以归国学人身份出现。那时政府重用海归学人,宋同学做了职位不小的官员,席同学外放英国,做了外交官。少年荒唐之事便石沉大海,永无人知。

毕业了,我南下洛杉矶投奔几个老同学临时栖身。确曾想到归国谋生,只因没有博士学位,无颜见江东父老。殊不知在美国各大学建筑系中,没有一处授博士学位的。奥勒岗大学的建筑系,偏重理论,讲一些形而上之学。自觉学到了一些新观念,也自信稍有创新能力,但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走访了四五十家建筑师事务所,能找到的职务仅是一个小小的绘图员,难以糊口。

偶然一个机会,受雇于道格拉斯飞机制造公司,做了结构工程师,薪水增长了四倍。为了生活,为了金钱,放弃了当年的理想。工程是死板的,飞机结构设计几乎没有发挥个人创造想象的空间。一混就是四十年,当年的雄心消失了,所学的各种理论都泯没了。在飞机设计的领域里,不敢说样样精通,但确也曾学到,也做过很多东西,举凡各种民航飞机、军用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以及太空梭等,都曾参与设计,也曾得过一些奖章、奖状,但心中总觉得有很大的遗憾,没能成为艺术家,没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

退休后意志更加消沉,身为炎黄子孙,一生却流落在美国,未能替祖国尽一分心力。在美国主流社会混了四十多年,他们说我是中国人;回到中国大陆,他们叫我台胞;到了台湾,又被认为是外省人。生在大陆,成长在台湾,老死在美国,却到处不是人。

年逾八旬,生命已走到了尽头,自知不是天才奇人,不曾立德、立功、立言,是一个与草木同朽的普通人。曾有过一腔热血,也曾有过美丽的憧憬,到头来感到无限怅惘。可以自慰的是,由于美国启发性的教育以及民主自由气氛的熏陶,将一个在孔孟礼教思想拘谨的框架中铸造出来的规规矩矩的年轻人,改造成一个放眼四海、宏观开阔的成熟人,对人对事对物都能以客观科学的方法去分析,遇到任何困难,有勇气也有信心去解决。

我怀念祖国,我热爱台湾,我也感谢美国给我的一切。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社会、对人类,我也曾尽了一分心力,想起来也应该是无怨无悔。我悄悄地来到这世界上,也会默默离开。太阳仍然会从东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