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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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近代散文钞》跋(1)

这书原题作《冰雪小品》,后改今名

启无叫我为这书作跋,于我倒是有意思的事情,对于启无却未必。夫明清诸大家的文字很会自己说话的,何用后生小子来岔嘴;其不可一也。对景挂画虽好,班门弄斧则糟;其不可二也。当这年头儿来编印此项文件,已经有点近乎自暴自弃,何况去找压根儿未尝“浮起”的人来做序跋,这简直有意自己做反宣传;其大不可三也。所以我替启无再思再想,真真一无所取。然而我非启无,没法叫他不来找,做不做在我,找不找在他。再说他既经说到找到,反正推托不了的,不如老实说我不曾想到推托,干脆,而且做跋比做序还容易,据说如此。我谢谢启无给我这一个好机会。

序跋之类照例总直接或间接地解释那作品,我寻阅这书的目次却觉得无此必须。这都是直直落落,一无主张,二无理论,三不宣传的文字,只要喜欢看,一看至多两看总明白了。若不喜欢,看煞也不明白,解释也不会再明白,反而愈说愈胡涂哩。以下的话只为着和这书有缘法的人作一种印证而已。说服谁,不曾想。

这些作家作品之间,似乎找不到什么公共之点,若说是趣味吧,阿毛阿狗也都有趣味的。一定要去找,那么他们都在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话,可算惟一的特色。所感不同,所说不同,说法亦不必尽同,可是就这一点看,他们都是“忠实同志”哩。

夫小品者旁行斜出文字之别名也,举世同病自古如此,别提此刻了。“你想旁行斜出的都说着自己的话。那么正道的再说点什么好呢?…‘不知道吗?笨啊,说人家的话哟!”这儿所谓人家事实上只是要人,人而不要,咱们的正统文豪决不屑于代他们立言的,或者是圣贤,或者是皇帝,或者是祖师,是这个,是那个,是X,是Y……什么都是,总不是自己。

就文体上举些例罢,最初的“楚辞”是屈宋说自己的话,汉以后的“楚辞”是打着屈宋的腔调来说话。魏晋以前的骈文,有时还说说自己的话的,以后的四六文呢,都是官样文章了。韩柳倡为古文,本来想打倒四六文的滥调的,结果造出“桐城谬种”来,和“选学妖孽”配对。最好的倒是八股,专为圣贤立言,一点不许瞎说,其实《论语》多半记载孔子的私房话。可笑千年来的文章道统,不过博得几种窠臼而已。既要替人家立言,就不得不为人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不幸所谓圣贤皇帝开山祖师之流,他们的意思并不容易猜,就算您是文豪也许不成;即使猜着了,有时也未便仔细揣摹。活灵活现自己做起圣人皇帝祖师来,总也不大好吧。那就自然而然的会落到一个圈套里,这叫做窠臼,或者叫滥调,恕我又有一比,真正的老头子,娘们,土豪劣绅总是各式各奇的,至于戏台上的胡子,衫子,大花脸,二花脸,颠来倒去只这几种版本而已。这是简化,一一是否醇化粹化,却说不上来。

既如此,小品文倒霉,岂不是活该。在很古很古的年头早已触犯了天地君亲师这五位大人,现在更加多了,恐怕正有得来呢。正统的种子,那里会断呢。说得漂亮点,岂不可以说倒霉也是侥幸,可以少吃点冷猪肉;若说正经话,小品文的不幸,无异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不幸,这似乎有点发夸大狂,且大有争夺正统的嫌疑,然而没有故意回避的必要。因为事实总是如此的:把表现自我的作家作物压下去,使它们成为旁岔伏流。同时却把谨遵功令的抬起来,有了它们,身前则身名俱泰,身后则垂范后人,天下才智之士何去何从,还有问题吗!中国文坛上的黯淡空气,多半是从这里来的。看到集部里头,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便是一例。

不但命运欠亨而已,小品文的本身也受着这些不幸的支配。这些文家多半没什么自觉的。他们一方面做一种文章给自己顽,一方面做另一种文章去应世,已经是矛盾了。再说一句不大恭敬的话,他们恐仍不免有大小高下偏正之见,所谓大的高的正的,自然还是那些使人昏睡的家伙,这简直有点可笑了。

古人是否有些矛盾和可笑,暂且不问,我们一定受到相当的损失。没有确实自信的见解和定力的,也不容易有勇猛精进的气魄,即使无意中旁行斜出,走了不多远就此打住了。这果然一半为时代所限,不容易有比较观照的机会,然而自信不坚,壁垒不稳也是一个大毛病。他们自命为正道,以我们为旁斜是可以的,而我们自居于旁于斜则不可;即退了一步,我们自命为旁斜也未始不可,而因此就不敢勇猛精进地走,怕走得离正轨太远了,要摔交,跌断脊梁骨,则齿斤齿斤乎不可。所以称呼这些短简为小品文虽不算错,如有人就此联想到偏正高下这些观念来却决不算不错。我们虽不齿斤齿斤于争那道统,可是当仁不让的决心,绝对不可没有的。——莫须有先生对我盖言之矣。

准此论之,启无选集明清诸家之作以便广布,至少是在那边开步走,所以即使赔钱贴工夫,以至于挨骂都是值得的。在初编此书时他来问我,我说可以一集二集三集的连续下去,现在也还是这个意思,就当作跋尾看罢。

一九三O年九月十三日,北京。

“标语”

前跋殊有未尽之意,引而申之。我觉得标语总还是时髦的,咱们不妨也来个两张,区区想贴在东四牌楼的有八个大字,“说自己的话,老实地。”——排字人注竟,正文至此已完,以下都是注解。

说自己的话,该跋文中曾言之矣,可不大清楚。譬如说我吃饭,我拉屎,这的确是自己的话了,是文学吗?不是的。为什么不是?再说病人的谵语,睡人的呓语,酒人的醉语,虽一字不辨,的确为某人所特有的,是文学吗?不是的。为什么不是。这都需要一些注疏。所谓自己的话用在文艺上,我以为得加一种限制只八个字,“已所独有,可通于人。”

独有自然不是绝对的,第一,日光之下无新物,第二,绝对的独有,无可通于人之理,显与下文相犯。既然不是绝对的,那没指的是什么呢?不抄袭不雷同之谓欤?然哉然哉!无论是照抄,偷抄,或者虽明明张着嘴说人家的话而看不出抄的痕迹来,都叫抄袭。至于所谓我吃饭我拉屎,的的确确是自己的需要,不是抄袭了,(“因为外国人吃鸡子所以兄弟也吃鸡子,”却是珍奇的例外。)却又是一种雷同。人人都会说兄弟要吃饭,然而岂可以说人人都是文学家,人人都可以做文学家呢。这类供生活上需要的简单话不成为文学的原因,别的还有,雷同至少是一个。若复杂的话,除非有意抄袭,雷同的机会是很少的。然而《文赋》上说:“虽杼柚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古人对于这一点也还是谨慎得绝不含胡。

从正面作想,怕谁都不否认文学的新和创造吧,而新和创造正是独有的另一种说法。能懂得什么叫新,则独有的意义自明;新又谈何容易呢。日光之下无新物,所谓新只是新的结合,新的解释,新的用法而已,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新的材料只有新的关系。所以我虽指斥种种的抄袭,却同时又承认文学上有所谓“化腐朽为神奇”。二者区别极微,决非没有区别,解人自堪意会的;理会不到,指点也是无益。

再说可通,请重读这“可”字。夫可通者可通也,既不是说尽通必通,也不是说不通。凡我说的写的一定要完全通过人人的心眼,这是一种合理的希望,不可尽通,不可必通,这是无奈的事实。不论你的作品话语何等的明白晓畅,然而谁也不担保不会发生误解。所以艺术生活的惟一报酬是寂寞。若不能宁耐这寂寞咬嚼出它的滋味来,那就无异放弃了从事艺术的最好资格。“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万流宗仰的诗圣当时还不免有此怅恨。

反面一想,不通的话也是文学,多们古怪呢。阿毛阿狗尚且说得大通特通,(活像我有菲薄他们两老的意思,这真冤枉!)岂有咱们的文豪反而不呢,决不,决不。上述的谵呓醉语,不抄袭不雷同,明明有个性的,总不算文学上的自己话,其理由准此。——又想起自己来了!无论在那儿。不记得曾忽视艺术和言文的社会性,尽有以前的文字可证,却不知怎的,“蔷薇”上忽来了一刺,蔷薇多刺,或然。

更听见螺州翁说,读者方面颇有病鄙文之难懂的,较翁文盖尤甚焉。我虽有点玩世,对于这事却正正经经大着其急,寝食不安。此虽有辩解之处,却总不失为一种毛病。病的症结在读者,在作者呢,还没晓得,总之不是一件好事,不是使我愉快的事,读者纳闷更不待言。记得小时候,开蒙老师曾训我以作文四字诀“深入显出”,惭愧古稀之年行将及半(倚老卖老?)依然以文字难懂著称(是notorious不是famous),悲夫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