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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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稚翠和她情人的故事

这是鸟的故事。鸟儿自应有它的类名,只是我不知道。看他们翠羽红襟,其西洋之“红襟”乎?否乎?也不知道。

也不知怎的,忽然顽儿起鸟来。大约喜欢躺着的缘故罢?闭了眼听鸟声喳喳,仿佛身在大花园里,又像在山林里。于是从荐桥再往西拐弯的地方,买来小鸟一双。

并不是一起来的,先来的一只,在小小方笼里盛着,我们怕“她”寂寞,第二天又从原地方找了个“他”来,又换了一个较大的圆笼儿。先来的她我们叫稚翠,后来的他叫知恋。

他俩都是红黄的胸脯,以下呈淡青色,自头迄尾覆以暗翠的羽毛,略近墨绿,红喙黄爪,翅边亦红,长约三寸许,稚翠大约比她的情人还要苗条些。(以上是参照莹环当日所画记下的。)声音虽不及芙蓉鸟竹叶青那们好听,而小语聒碎得可怜,于风光晴美时,支起玻璃窗,把一短竹竿挑笼儿,斜挂檐前。迟迟的春日渐上了对面的粉墙,房栊悄然虚静,或闲谈,或闲卧,或看环作画,忽然一片吉力刮辣的小声音岔断我们的话头,原来他俩正在笼子里打架。

也有时把它挂在花园里白碧桃枝头,到傍晚方搬回房里的方桌上。黄黄的灯影里,我们最爱看他俩的睡态。脖子缩进去,嘴也揣着,羽毛微微振耸,整个儿只见毛绒绒圆丢丢的一团,分不出那儿是那儿;若他俩傍着挨着而入睡,并且也分不出谁是谁来。偶然因语笑的喧哗,小鸟儿把毛衣一抖,脖子伸伸,困斯懵懂的眼睛回个几回,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似惊似怯,渐渐又跟着夜的清寂,蜷头曲脚地入睡了。我们很不忍屡次去搅他们,所以有人走过去看,必定连声丁宁:“不要闹!轻点!”就寝以前,我们还要悄悄掩过去,偷看个两回三回。

清晨是鸟儿的佳节。枕上朦胧间,第一听得他俩的轻言细语,虽然不会把我们吓醒,却于将醒未醒时在耳边絮着:“可以起来了!可以起来了!”如此很快的一天,又上灯了,又要睡了。一天又一天,大约只过了一个月,至多两个多月罢。

读者们如讲究所谓文章伏脉的,从上面早已瞥见悲哀的痕迹了。短竹竿挑起笼儿,从窗外伸出去,不会滑下来吗?是的,会滑下来,而且已经滑下来了!谁闯下的祸?据今日环说又像是我。谁知道。说我就是我罢,──又好像笼子自己滑溜下来的。也没有人能够的确知道。

惭愧我的记忆力脆薄如斯,(我从小记性就坏得不堪)笔力柔弱如彼,描不出当时他们被惊的容色和稚翠独自耽着创伤的惨况。羽毛披散,眼睛瞪直,可怜小鸟儿吓得成什么似的,而且瑟瑟的抖,大约用觳觫战栗等等一二十字也还不够形容的。从此我们的稚翠竟变成跷脚的稚翠了。

她蹲在笼底,腿弯里折成钝角,再无矫捷轻盈的希望了。我们自此只谨谨慎慎地守着她,好容易过了些时候,腿创渐平,居然重上竿头,可以小步了,虽然有点一拐一拐的。我们一天看她几回,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还会再好些罢?知恋君也会高兴罢?我们更作进一步的傻想。

──想望之在人间世,其命运的畸零又何其可叹呢!人人都凭着自己与生俱生的欲念,一蓬火烟似的氤氲地结起若干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幻见和虚愿,就拿起这个,在钢铁般无情的事实世界上去碰碰看,一个方才打破,一个又在团结,如此衔接错综地纠缠着,挨过或长或短的梦境;直到灵明磨钝,躯壳朽坏,也不知为烟云哩,也不知为粪土哩,烛烬香也残,光焰芳烈俱灭,其时氤氲中的变幻姿相即使还会有,又有谁来赏玩呢!虽明明已是觉醒的时节了,我们的人儿却在何处呢?所以“天昏地暗人痴望”尽管是句老实话,“人欲天从竟不疑”尽管把咱们给冤苦了,可是细细的再想一想,能够完全不存此痴想的,谁呢?明知这是当,还是上了当,既然无办法,也就随他去罢。──闲话少说。并非闲话。某年月日,我们几个人在北边花园里举行稚翠的葬仪和祭典。

以小小的盒儿盛着,外罩以洋铁罐,浅浅地刨个坑,我们把她埋在池边桂树之下,立一小小的短碣,砖为之,中镌“稚翠墓”三字,旁列年月日,填以丹朱。又以知恋为主人,大家来祭。我做了一篇骈四俪六的祭文,其文久佚,虽不见佳想来亦可惜,只记得在叙她的病况有“既遭折足之凶,又抱风寒之疾”;在叙葬仪里有“即日葬于浅碧池头芳桂树下,礼也。”以外祭奠的礼单,在L处有一张,有焚香读祭文三奠爵焚遗物洒酒等等节目。礼单上的焚遗物是烧笼子,似与下文不合。我疑祭有两次;第一次先做了祭文,其时知恋尚在,文中且以他为主人,第二次的仪式如礼单所记,那时知恋早已走了。这一半因为好顽,一半也因为惋惜。若把平日朝暮相看的,只要死了立刻扔在垃圾堆里,我们不但不忍且也不安。正经点说,这不忍和不安便是古今来种种祭葬在心理上的依据。不看见西山道上的热闹吗?──明知道是无益的,偏偏要像煞有介事去干。你说他是知识上的错误吗?但这也是感情上的不得已。我们有些日常生活,饮食言动间,只觉得它舒服不舒服,不曾问问它通不通;通不通是向来没有标准的,公说公理,婆说婆理,到底谁的理?舒服不舒服是确有标准的,我吃我的冰激凌(!),你喝你的热开水,不但大家都已舒服,而且大家都会对的。

这才是顶闲的闲话,顶混的混鱼哩。有一回在西湖边闲步,碰着一鱼挑,他兜卖混鱼,(北京所谓厚鱼?)我们说:“不见得好罢?”他说“这是顶混的混鱼。”这种“谬论”流弊的有无,自有吾友礼部江公在,我管不着。我们既把稚翠送了终,你们想知道她情人的结局吗?来!告诉您。

当其时,我们不但惋惜而且感慨,不但感慨而且懊悔,不但空空的懊悔而且切切实实觉得无聊。玩着笼中的鸟儿,宝宝肉肉般爱惜着,还见神见鬼的搬弄着,这种雅趣,雅趣得阿要难为情。难为情在其次,最不好受的是扫兴。看笼中的知恋孤孤零零的神气,听他啾唧的话语,真觉得怅然颓然无一而可。终于带着笼儿到稚翠墓上开笼放鸟。

刚刚开笼,知恋呆呆的在地面上站了一忽,走个几步,方始懒懒地飞上低的白碧桃枝上去。徘徊顾望又过半晌,方才半跳半纵,飞上高枝,看过去和其他的小鸟儿差不多大小,终于不大看得见了。我呆立于桂阴下,不由得想起地下的稚翠来。都呆着罢,都想着罢?

“知恋君珍重!任意的飞呀。可惜你的伴儿离你渐远了,假使你会想的话。──听说你是不大会想的,那么也好吧,好好的飞呀。”

“知恋君,好好的飞呀我们的园子虽小,也有小麻雀,也有大鹞鹰哩。你顶好找麻雀子做伴,却不要被鹞鹰一把拖了去。‘身无彩凤双飞翼’,我们只得如此空空地祝着哩。”

“知恋君,幽秀的岩壑,明媚的溪流,你的故乡罢?但在何处呢?惭愧我们不大晓得,我们不能送你回去。既然这样了,就放你于西湖的山中,也仍然是飘泊着,仍然是鸷鸟口中之食呀。离我们太远,我们也会不放心的。倒不如放你在我们小花园里,这儿的稚翠还静静的躺着呢。你们即使谁不知道有谁,也应当不寂寞了罢?”

“知恋君,你去了!几时再来呢?看惯了的蹁跹的影子,那怕再刮着一眼两眼也是好的,你到底来不来呢,万一,真真是万一,重到我们的窗前,你知道,即使困着,我们就会醒的;若还肯飞过我们的眼下,那么你也可以相信,即使在那边淌眼泪,我们就会笑的。飞去又飞来,爱这么飞就这么的飞着罢!好好的飞呀!”

“眼前开着的白碧桃,到明年今日倒又要开了。知恋君,你真会重来吗?我们还在这儿吗?都是不可知的。只是今天,我们眼瞅着你自由的敖翔──过去的不提罢,将来的不想罢──我们总应当高兴的,你也应当高兴的,地下的稚翠也应当为你我高兴的。”

以后或早或晚,树间偶然有小鸟站着,或忒楞楞的一飞,我们必要大惊小怪的,“是吗?”“不是!”等日子长了,人也懒下来了。一年二年,知恋呢,终于不曾来,我们倒要离开那边,其时小池边的白碧桃,果然,正在垂垂结蕊。

要走要走,由不得想起稚翠的墓来,这总不便托给朱老太爷的。几个人商量好,把她迁葬于三台山下“安巢”里,东边梅树林太湖石畔,仍立碣为记。其时曾打开盒子看过,鸟儿的颜色约略可辨,羽毛未蜕尽。北来以后全无所知,鸟的故事就讲到这儿打住罢。听说“安巢公子”近年来大兴土木,小小的土堆其有陵谷沧桑之变乎?我一点都不知道。昨天和L商量,拟托上海的娴于偕游西湖时,到那边去寻寻看,也不知道她还有这意兴或机会没有?娴于九月十六日自湖上寄信来:“墓上一切均如旧,惟墓碑已移开,离墓约一尺余。‘稚翠墓’三字尚清,上下两行小字已被青苔湿泥所污,但隐约可见数字而已。墓碑现放在原处。”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八日写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