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俞平伯散文
12928900000011

第11章 《燕知草》自序(5)

我们生活底痼疾是不可救药的了!人人都呻吟着,嫌恶他自己药方底无效。总想抢别个病人底药方来瞧一下,以为中间有何等的灵丹妙剂呢。但等到药方拿到手里,或者竟把他药碗抢来喝了,方才知道这正是一个大夫开的方子,不但药名相同,而且分量还是一般的!又有一种病人,当大夫来瞧的时候,听见他阁阁地走进来,心中有十二分的期待和一种渺茫的欣悦。他底病实在已是没救的了;医生那里还给什么药呢,实在给的只是一杯牛乳。但迷惘的他喝了几口牛乳,以为这是一杯良药,载着再生人间底希望来哩,这不是可怜而可叹吗?莫笑!莫笑!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

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底身世,第二个主要的观念就是“没奈何”。我看他实在把一切的药饵都给吃了,但结果还不免自杀。你说“肯定自我”罢,他是惟一的肯定自我的人;你说“热烈的肉爱”罢,他抱着爱尔娜,又吻着依黎娜呢;你说“火一般的生活”罢,他是俄罗斯恐怖党底执行委员,杀人如杀一个衫上的虫子;你说“玄冥的沐浴”罢,他对于万有一切底了解,比我们底哲学专家还要深刻得多。我们所有底药方,在他口袋中都一张一张的叠着;可是终久无补于他!既然这样,那里还能有补于我们!我们平常总以为“实行”可以排除我们底烦忧,可以作飘飘然的我们底药石;但读了《灰色马》之后不觉废然而返,深信佐治所谓“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句口号底十分痛快。他底死,人以为是英雄的,我独以为是平常的。或者在平常人底心目中,把英雄平常化了吗?这也不可知。但我却觉得像他这样心境,离我们底却是最近。他也是不得不死方才去死的,并非对于死有什么爱悦,也非对于生有何等憎恶。对于“生死”底趣味,最好让他自己说。他在狱中待死的时候说道:

“死似乎是不必要,所以是不可能的。甚至于想到我是为了这个原故而死时,也并不觉得快乐,骄傲。我所感到的,是异样的淡漠。我不想生,但也并不想死。……我问我自己道:‘我害怕不害怕呢?’我的回答是:我不害怕,我没有恐怖,──我只有淡漠。”

这真是一段恰当好处的话。

现在我要综合地说明《灰色马》,不能不提到我底第三个主要观念。这便是毁灭。毁灭在这里有两个解释:(1)生命底变化,(2)灵智底闭塞。让我先唱第一段:

“生命之力是镞锋内向的一枝箭,深埋在婴儿底心里。当你最初觉到它在那边生长;你已黯然内伤了。当你错认它底生长为你底骄傲;你底血已涓涓地开始长流了。当你忘记了骄傲而体会到伟大;那么,你底创已快穿了,你底血已快干了。当你并忘了伟大,找着了那个‘平凡’;啊,这枝生命箭骤洞了你底心胸,黄土糁着犹沸腾的一堆血。‘烈烈烧着的煤炭’一旦熄了。红的焰,青的烟,都已上升了,都已远人间了。不知那一年上,偶然有一天,街灯黄的时候,有柔曼的么弦,凄皎的横笛,无意中唱出了您。‘好陌生的名字!’听的人都怪诧异了。咳!应该被忘却的您啊!(《呓语》之十五)

“在生命之流中,前波是被后波跨过的。但前波有更前的波在它底前,后波有更后的波在它底后,所以大家都是安然地过去,认为平常而必要的事。故超越是我们底名字,被超越也是我们底名字。在我们应当走的时候,我们定要快快的走。我们不愿挤住后面兄弟们底路。大家走,大家向前走,大家向着毁灭走。这里有生命底光辉,正照耀在我们底前路。毁灭是永久的动,是生命底重新。我们底眼光很短,它匆匆地跑过去,所以很像一匹《灰色马》;但上面人底名字不一定叫做死。”(《呓语》之十六)

以我的意思,生命不但是向着毁灭,而且也是应当向着毁灭去的。生命力愈伟大的人便离毁灭愈近。书中的佐治底结局,正可以如是观。我不敢信他底一生所走的是条歧路。这正是向着毁灭去的一条康庄大道。跑得快的人,便愈到得早;这是自然之理。若因他跑得太快,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在后面的人,便说他是摔死了,或说他是掉在沟里去了,这未免太痴。况且,谁能停着脚步不走的?大家不是一样吗?所以我心中底问题,不是什么“归宿”,(有归宿或者没有都不成问题)只是在路上的问题。这倒是不容易解决的。让我再唱第二段:

“我父亲有一把两刃的尖刀。带着古旧的鞘。说他是死在这上面的;这句话好久了,所以我也很少知道。

“十二三岁了,母亲让我佩这刀,还带着古旧的鞘。‘你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你可千万别学你父亲,把刀拔出了鞘。要割破手呢,痛的呢!孩子,你千万别把刀拔出了鞘。你父亲底血流过在这上面的,你母亲底泪流过在这上面的;你千万别学我们底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把两刃的尖刀终久要流我孩子底血,流你妻底泪的。咳!这运命!──去罢,孩子!好好的去!你尽你底一生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他是死在这个上面的。……’

“呜咽而出的话语,好似轻碎的秋风微啸。‘带着这样破烂的鞘,邻家底孩子要笑话的;’我坚决地自语。从来没见过刀有两刃的,倒要抽它出来瞧。……刀从此出了鞘,摔荡摔荡,挂上孩子底腰。

“青绿的苔痕,黄赤的锈痕,(难道是血痕吗?)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邻家孩子耍木刀底时光,我必定高高举起了它,做戏台上好汉底样子,喊道:‘吓!’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了,我底血快要沸了。苔痕尽扫,锈痕潜消,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半新半旧,好没样子的!在水边的石上,磨洗下子,这有多么好。

“清泉白石之间,二十岁的年少自磨他底宝刀。行路的人都夸道,‘好把刀!’好得来活像一汪静止的秋水,森森地进出青白的寒光。这难道不好吗?自然好。‘好!好!’大家都说。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摔摔荡荡上了我底腰。有人问‘鞘呢?’我笑笑,‘向来没有啊。’‘你小心些!’‘小心什么!我从小就佩着,我要佩到老。’谁还记得当年曾有过这么一个古旧的鞘!母亲呜咽着的话语呢,更如烟一般的散了。

“‘少年人,你刀哪里来的?’‘父亲底。’‘谁给的?’‘母亲给的。’‘原来做什么用的?’‘我知道吗?”‘现在你怎样用呢?’‘我要见你底血!’吓跑了他们。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微霜下凝的晚秋之夜,衰草是白的,圆月也是白的,秋虫似耳语底啾唧,秋风似女人折衷底悉飒,越觉得凄清杀的寂,越觉得黯淡极的默。大大的北方平原,小小的一个僵冷久的青年尸体,上面有熠耀的群星霎着眼,玄湛的碧天板着脸;心窝里插着一把刀,血从缝里渗出来。朦胧的月下,却分明地看得出这是一把两刃的尖刀。刃边各刻着两个字:一面是‘理智’,一面是‘情感’。中间更有一行密字,写道:‘撇了我罢,少年人!’”(《呓语》之十七)

简单地说,灵明即是人生苦难底根源,怀疑和厌倦都从此发生。在路上的我们本可以安然走着的,快快活活走着的,(生物界大都如此。)只因为我们多有了灵明,既瞻前,又顾后,既问着,又答着;这样,以致于生命和趣味游离,悲啼掩住了笑,一切遍染上灰色。如我们能实行《灰色马》中依梨娜发的口令:“接吻罢,不要思想了,”大家如绿草般的生活着,春天生了,秋天死了,一概由他!这是何等的幸运呢?可惜,这种绮语徒劳我们底想望。我们还是宛转呻吟着以至于死。

“如你们初次在路上,你们该唱愚底恋歌;如你们彷徨于中道,你们该唱死底恋歌。”这是《灰色马》译本我的读后感。

一九二三,七,一

《致死者》序

婚姻是恋的坟墓。但“有情人成了眷属”,毕竟是一句讨喜欢的话。其实呢,恋爱算是怎么一回事,也令人不甚明白;我想,不是不近于猫儿打架的。──然则,人生的回味儿也未见其佳。

失恋是什么呢?总不是什么好顽的罢。轻微一点的还好,只当无端害了一场热病;重一点的就有点“要命”了。在发痴发热者的心中,恋好比一块黄金,生命是一片鹅毛罢。局外人呢,以为人命关天,岂不吓杀我也!

局中与局外也只是比较的说法。这儿有一个酒徒,一个赌棍。一杯在手的时分,酒徒总是馋涎欲滴的;到了“三缺一”的当儿,那位麻雀迷的先生该跳脚了,而喝着酒的朋友,正慢条斯理吃他的盐水落花生,“不忙!不忙!”自然,他是局外人哟,忙什么?

所谓当事人的心,亦只偶现在某一桩事上,在某一刹那间而已,跳出了这圈儿,谁都要哑然失笑的。所谓真的了解,不但不存于人我之间,就是许多“我”的中间也未必存在。对于从前顽过的把戏,一例的觉着淡远轻微而渺茫。不但对于这桩事和同事的人感到疏远,在回忆的镜中,自己的影子也有点“面熟陌生”呢。这一回事谁都鲁莽地干过,谁都不曾仔细明白过,此其所以“天鹅绒”也欤!

我近来真懒于动笔,连写封信也懒,朋友们都知道的。文章更加做不出来了,不待言。所以这样的胡言,也算是序罢。希望不曾讨VG君的骂。但是,假如这书是我做的,我却不喜欢有搭足架子的文章来替我吹哩。不论VG君怎样想,我反正就这么着自己宽解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七日,中暑头痛之日

重刊《陶庵梦忆》跋

有梦而以真视之者,有真而以梦视之者。夫梦中之荣悴悲欢犹吾生平也,梦将非真欤?以往形相悉疾幻灭。抽刀断水水更流矣,起问日中中已久矣,则明明非梦而明明又是梦也。凡此人人所有,在乎说得出与否耳。谚曰:“痴人说梦”,说梦良非雅致;然既是梦何妨说说,即使不说也未必便醒了,况同斯一梦,方以酣适自喜,不以寤觉相矜也。

明张宗子以五十载之豪华幻为一梦,写此区区八卷之书。自序言明“又是一番梦呓”,且谓“名心难化”,彼固未尝不知之,知之而仍言之,是省后世同梦者多也。

作者家亡国破,披发入山,“逼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作书本旨如是而已。而今观之,奇姿壮采,于字里行间俯拾即是,华秾物态,每“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画匠文心两兼之矣。

其人更生长华朊,终篇“著一毫寒俭不得”。然彼虽放恣,而于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所谓“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然则五十年瞥走之光阴里,彼真受用得此一刻了。梦缘可羡,而入梦之心殆亦不可及,

凡此心境,草草劳人如我辈者,都无一缘领略。重印此书,使梦中人多一机遇扩其心眼。痴人说梦,将有另一痴人倾耳听之,两毋相笑。于平居暇日,“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殆可不废乎?若当世名流目此为小道,或斥为牟利新径,则小之可“愚摈勿读,读亦勿卒”,大之以功令杜其流传,喜得作者姓张,小生不姓张,亦无妨于“吾家”也。

此书校读得燕大沈君启无之助,更得岂明师为作序,两君皆好读《梦忆》者。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