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点了点头,两夫妇夫唱妇随,倒也默契,只听她道:“现如今,咱们荣国府就贾兰一个小子,你珠大哥又死了,只剩下你,珠大哥有了兰儿,你也不该落后。虽说已经有了男丁,但到底人单力薄,我想你和宝丫头成了亲,就趁着皇上降罪之后,赶紧把你和宝钗及你珠大嫂子及兰哥儿送出府去,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也不至于断了咱们的后。”
宝玉一言不发的听着两夫妇的配合,不去争辨,只是他一双秀目中悲哀更甚,自眸底深处又透出另一番神色来,那种是一种向往,向往着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灵魂自由的世界。
自从听得皇上赐婚黛玉与北静王后,他的心从高高的云端,沉沉的跌下,当时痛到麻木,痛到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然而后来,当慢慢的想通了其中的一切,又笑了,他庆幸黛玉出了贾府,出了这个牢笼,出了这个能关着人的心身一生一世的大观园,元春是前鉴,探春被安排是二鉴,迎春被卖价是三鉴,惜春被副婚是四鉴,也只差一点黛玉就被交易。
这样的一个贾府,不知内幕的人,只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四射,看到的它金玉满堂的光彩,看到的是锦衣玉食的外表,看到的是它荣华富贵的亮丽,然而当知道它的内在,方才知道它的阴晦冷暗,才知道它的这一切外表都是用女儿家的一辈子换来的,才知道它其实尸死腹中,才知道它是残酷无情胜平凡百姓家千万倍的。
就是这样一个府第,这么多女儿家,也还好,终于有一个逃了出去,逃出了这一个用大枷锁锁着的牢笼,这就是黛玉,用她的敏慧与勇敢,用她的惠质与决心,逃出了贾府出,逃出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残酷无情的封建的贾府。
虽然她是他的至爱,甚至是他的生命,但他并不后悔,只有失去的痛,而没有后悔的难过。
他亲手送她出的贾府,所以他也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到贾府,就在外面,与北静王幸幸福福,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至于他,有了以前的一切回忆,就已足够。
这么想着,宝玉除了眼中有对眼前两夫妇及贾府的行为有深深的悲哀之外,嘴角却有了淡淡的微笑。
王夫人与贾政见宝玉不说话,只道他终归是默认了,两人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王夫人又挤出几滴眼泪来,轻声道:“宝玉,这么说,你是答应了,那我就放心了。时间也不等人,虽然还不知道北静王与姓林的什么时候成亲,但咱们还要准备许多事,那么你和宝丫头的婚事就订在五天后。”
宝玉心中默默的哀笑一声,也不言语,不答应不否认,抬起一双看透的,清亮的,秀气的眸子,看了看王夫人和贾政,淡淡一笑,道:“老爷和太太说完了吗?说完了,宝玉就先去了。”
“去了?去哪儿?”宝玉这一副淡薄却又清明的形情倒是王夫人心中有丝不祥的感觉,遂赶紧问道。
宝玉又清淡一笑,道:“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我还能去哪儿,横竖就是在府中。”说罢也不待两人答话,便自己步履清静,有一丝释然与放松的走出去了。
径径看着宝玉的背影,王夫人觉得就在刚刚一瞬间,宝玉有些某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与往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又仿佛没有任何变化,这种感觉让王夫人心中的不祥感愈来愈强,有一丝慌然。
王夫人心都提起来了,遂低声道:“老爷,你有没有觉得,宝玉出去的时候和进来的时候有些不同了?”
贾政却不以为然,低笑一声,道:“自然不同了,进来的时候是一个单身男了,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未婚妻了。”
王夫人略想一想这个话,觉得也是,也许刚才的异样感觉是她想多了,当然便也释然,心中欢喜,只等着五天后的婚礼。
然而,当鸳鸯跑进贾母跟前,将从府中别人嘴里听得王夫人这等安排,当即就吐出一口血来,鸳鸯急得心中大痛,急要去叫大夫。贾母忙拦住了,边喘着气边道:“自从十王爷被诸之后,我也知道咱们贾家押在十王爷身上的注是彻底输了,自那之后,我也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是回天无力,横竖熬不过这两三日了,你也不必要去喊大夫了。如今王太太在这个节骨眼中,瞒着我大定亲事,便是不想我出面阻拦,我一个要入土的人,想拦也拦不住,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在世的荣华富贵也就这么回事,来贾府几十年,什么样的世面都见过,你王太太这点子心思,我还是懂的。只可怜了宝玉,他一心一意对林丫头,原想着他能与林丫头成亲,如今……”贾母喘得说不下去,又吐出一口血来。
鸳鸯泪眼双流,心痛得不行,忙换了贾母跟前的痰盂,低低的泣出声来。
贾母虚弱一笑,喘了许久,又轻声道:“只可怜你跟了我一辈子,没有个出头。”
鸳鸯流着眼泪,道:“老祖宗,鸳鸯跟了您一辈子,像您这样的主子,万里难挑出一个来,跟了您,是鸳鸯的福气。”
贾母欣慰一笑,抚了抚她的脸,又喘了好一阵,轻道:“我的事,你不要告诉府中任何人,只有一件,我愧对林丫头,你能否出去,把林丫头偷偷领回来,让我最后和她说说话。”
鸳鸯流着眼泪,忙忙的点头,“我现在就去,老祖宗,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