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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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超然台记①

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漓②,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③,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临我⑤,则我常眩乱反复⑥,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⑦?余自钱塘移守胶西⑧,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⑨;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⑩。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①超然台: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县)北城上。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轼由杭州移知密州。本文是作者到密州后的第二年,即公元一○七五年写的。文章反映了作者超然物外,随遇而安,无往而不乐的人生态度。这种思想是由政治上的失意而引起的,有一定的不满现实的意义,同时也包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人生辛酸,当然也存在某种程度的逃避现实的消极情绪。文中说理叙事,写景状物,都紧扣“超然”二字,文笔洒脱而又畅快。②(bǔ捕):食。糟:酒渣。啜(cuo辍):饮,通“歌”。漓(lí离):本作“”,薄酒。《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其。”本句即用其语。③辨;分辨,判别。中:心中,内心。④盖:遮盖,掩蔽。⑤临:居高以对下称为临。⑥眩(xuàn绚):两眼昏黑发花。眩乱,犹迷惑,迷乱。⑦大哀:十分可悲。⑧钱塘:县名,宋时杭州府治所,今浙江省杭州市,苏轼于熙宁四年至七年(公元1071—1074年)通判杭州。胶西:山东胶泅以西之地,这里指密州。⑨雕墙:彩画装饰的墙壁,这里代指华丽的房屋。采椽(chuán船):采,同,柞木。《史记·秦始皇本纪》:“尧舜采椽:不刮。”刮,削,磨。《汉书·司马迁传》:“棌椽不斫。”斫,砍。以柞木为椽,不加砍削,谓其质朴。这里代指简陋的房屋。⑩桑麻之野:《汉书·地理志》谓鲁国“颇有桑麻之业”。密州属古鲁地,故云。比:连。岁比,犹连年,岁岁。登:成熟。不登,即没有收成的意思。杞菊:枸杞和菊花,嫩苗都可食。食杞菊,形容生活清苦。期(激基)年:一周年,一整月或一昼夜,都可称期。期年,即一整年。园圃(pǔ普)):养植花木的园地。安丘:县名,在今山东潍县南。高密:县名,在今山东胶县西北。茸(qì气):修理,修整。

马耳: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南五里。常山:在诸城县南二十里。庐山:在诸城县南三十里,本名故山,因卢敖而得名。卢敖:燕国人,秦始皇时为博士,秦始皇命他入海求仙,不得,遂隐于密州庐山。穆陵:关名,故址在今山东临朐县东南大岘山上,山谷峻狭,素有“齐(古国名)南天险”之称。师尚父:即吕尚,曾辅佐周武王。灭商,建立周王朝,被尊为师尚父,封于齐。齐桓公:春秋时齐国的国君,五霸之一。密州属古鲁地,在齐地之东,与齐地相邻,故能西望穆陵,而想见吕尚、齐桓之遗烈犹存。潍水:源出山东箕屋山,流经诸城、高密等地,至昌邑入海。淮阴:韩信,淮阴人,辅佐刘邦有功,原封为楚王,后有人告其谋反,被降封为淮阴侯,后为吕后以反叛罪诛杀。韩信定魏、赵、燕等地后,遂东伐齐,楚使龙且将兵二十万救齐,与信夹潍水为阵,为信所败。故云。撷(xié协):采摘。蔬:一作疏。秫(shú菽):粘性谷类的通称。秫酒,即用粘性谷类酿的酒。瀹(yuè月):这里是煮的意思。脱粟:脱去皮壳而未经精制的小米。子由:苏轼的弟弟苏辙,字子由,时为齐州(今山东济南市)守李师中掌书记。济南:宋济南府治为山东历城县;苏辙有《超然台赋》,见苏辙《栾城集》卷十七。

〔译文〕所有事物都有可观赏的方面。如果有可观赏的方面,就都可以使人快乐,不一定是怪奇伟丽的东西。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瓜果蔬菜,都可以使人饱。以此类推,我到哪里去会不感到快乐呢?

那些求福而避祸的人,是因为福可喜而祸可悲。人的欲望没有止境,可是物类中能够用来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

好和坏的分辨在内心斗争着,而舍和取的选择在眼前交叉着,那么,可乐的事便往往很少,而可悲的事却常常很多。这就叫求祸而弃福。求祸而弃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是外物蒙住了他的心窍啊!人们沉湎在物质的有限范围之内,而不超出具体事物之外。

物并没有大小的分别,从它的内部来看,没有不又高又大的。它们高大地耸立在我们面前,就使我们迷惑不解,捉摸不定,如同从缝隙里来看人争斗,又怎能知道胜败在哪一方呢?因此爱好和厌恶的想法交相产生,忧伤和快乐的情感也就出现了,不值得十分悲哀吗?

我从钱塘调任密州知州,失去了坐船的安逸,却受着坐车骑马的辛劳;离开了华丽的住宅,却栖身在简陋的住房,背弃了杭州的湖光山色,却来到这桑麻之乡。刚到的时候,连年歉收,盗贼遍地,案件很多,而厨房里却是空空的,天天吃枸杞和菊花,人们一定会怀疑我心里不痛快。在这里住了一年,我的面容却长丰润了,白了的头发一天天返黑。我已喜爱上这里风俗的淳朴,而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笨拙。于是,我整治这里的花草园地,收拾干净这里的庭院和房舍,砍伐安邱、高密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地方,作苟且安生的打算。花草园地的北边,靠城筑起的一座台也破旧了,便略加修整,使它变新。我时常和友人们一起登台游览,在那里纵情欢乐。南望马耳、常山,时出时没,时隐时现,有时象离得很近,有时又象离得很远,山中大概有隐居的贤人吧?高台的东边便是庐山,秦人卢敖隐避的地方。西望穆陵关,隐隐约约地象一座城墙,吕尚和齐桓公的赫赫业绩,还留有陈迹。向北俯瞰潍水,不禁感慨长叹,思想韩信的战功,却哀伤他的不好下场。台高又很是安稳,很深却很明亮,夏天阴凉,冬天温暖。不管是下雨落雪的早晨,还是清风明月的夜晚,我不曾不在台上,客人不曾不伴随着我。采摘园中的蔬菜,捞取池里的鲜鱼,酿造米酒,煮糙米饭,吃着,说:“游玩得痛快呀!”

正当这时,我的弟弟子由恰好在济南,听说后便作了一篇赋来描述它,并给这座台取名叫“超然”。用来表明我无论到什么地方无不感到快乐的原因,就在于我能超然于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