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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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凌虚台记①

苏轼

国于南山之下②,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③,而都邑之丽山者④,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⑤,而物理有不当然者⑥。此凌虚之所为筑也。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⑦,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⑧,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⑨。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然不知台之高⑩,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邪?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①本篇作于苏轼凤翔府签判任上。文章从凌虚台的兴建和命名,引出人事兴废成毁的议论,旨在说明人世间什么“足恃”,什么“不足恃”,表明了作者的旷观达识,议论深沉,文笔含蓄。②国,都城,这里用作动词,“国于南山之下”,即建城于南山之下。③终南:又名南山,上文“南山”即此。秦岭山峰之一,在今陕西西安市南。④丽:依附,附着。⑤损益:增减,改动,犹言影响。⑥物理:即事理。当然;应当这样。然,代词。⑦杖、屦(jù句),杖,手杖;屦,鞋子的通称,汉以前称屦,汉以后称履(lǚ吕)。这里都用作动词,杖屦,即拄着手杖,拖着鞋子。⑧髻(jì计):挽束在头顶或脑后的发结。古时男孩成童则束发于头顶,女嫁则挽髻于脑后。⑨危:屋脊。⑩(huǎng谎):通“恍”,然,模模糊糊的样子。蒙翳(yì意):复盖,遮复。虺(huǐ悔):毒蛇。秦穆: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的国君。祈(qí其)年、橐(tuó驼)泉:宫名。据《汉书·地理志·雍》,祈年宫,秦惠公起;橐泉宫,秦孝公起。相传秦穆公葬在橐泉宫一带,故称“秦穆之祈年、橐泉”。汉武:即汉武帝。长杨,五柞(zuò乍):宫名。长杨,旧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据《三辅黄图·秦宫》,长杨本秦旧宫,因宫中有垂杨数亩,故名,为秦、汉游猎之所。五柞,旧址也在今陕西省周至县东南,据《三辅黄图·甘泉宫》,为汉代离宫,即皇帝正宫以外的临时居住的宫室,因宫中有五柞树,故名。仁寿:宫名,隋文帝杨坚造,唐代改名九成宫。宏杰(jié洁)诡丽:宏杰,高大,巨大;诡丽,奇丽。特:但,只。

〔译文〕筑城在终南山下,好象日常生活都应与山相联系。四方的山,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城市靠山的,没有比扶风再近的。凭着最近的地利,探求最高的山势,那是一定能得到的。可是太守居住的地方,却从来不知道有山在那里。虽说不会因此对公务有什么影响,但情理上却不应当是这样的。这就是修筑凌虚台的原因。当台还没有修筑的时候,太守陈公拄着手杖,拖着鞋子,在那里游玩,看见高出林木之上的山峰,重重叠叠,象人在墙外行走而露出他们的发髻一样,说:“这里一定有奇异的景色。”便派工匠在那地方的前面开凿一口方池,用挖出的土筑台,高过屋脊为止。然后,人登上高台,恍惚不知道是台高,却以为是山峰涌跃奔腾,一下子冒出来的。陈公说:“这座台适宜叫‘凌虚’。”他把这意思告诉他的手下官吏苏轼,又请他写篇文章作记。苏轼回复陈公说;“事物的兴废成毁,是不能预先得知的。从前,这里是野草荒地,是霜露复盖、狐类毒蛇出没的地方,在那时,哪里知道会有一座凌虚台呢?兴废成毁,接连变化是没有穷尽的,那么,这座台再变为荒草野田,都是不能预料的。我曾经同大人登台远望,它的东边是秦穆公时的祈年宫、橐泉宫,它的南边是汉武帝时的长杨宫、五柞宫,而它的北边便是隋代的仁寿宫、唐代的九成宫。

思量它们当时的盛况,宏伟奇丽,坚固不可动摇的气势,何只超过这座土台的一百倍呢?可是数代之后,想寻求它们大致的模样,却连破瓦断墙也不再存在,已经变为长满庄稼和荆棘的田地和荒丘了。更何况这座土台呀!土台尚且不能够依仗它的坚固来保存长久,何况人事的得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事物呀!可是有的人却想用这来向世人夸耀,同时感到自足,那就错了。大概世上有足以依靠的东西,可是并不在于土台的存亡。”已经对陈公说了这番话,回来就作了这篇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