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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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张益州画像记①

苏洵

至和元年秋②,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③,朕志自定④。外乱不作,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⑤,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眉阳苏洵言于众曰⑥:“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⑦,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⑧,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以生⑨,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⑩,而以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途。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详,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

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注释〕①张益州:张方平,字道安,北宋南京(今河南商丘市)人。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受命治理益州(治所在今四川省成都市)。古人常以某人为官之地称其名,故称张益州。神宗时,累官参知政事。为人慷慨有气节,从不违心取悦于人,因此望高一时。他在治理益州之日,知遇苏洵与其二子苏轼、苏辙,深为器重。本文深情地追述了张方平在益州的治绩,是一首封建循吏的赞歌,其中未免有过分夸大之辞,尤其是写益州人民对张方平的怀念,更明显地带有作者个人的感情色彩。文章前一部分叙事,先着力渲染环境气氛,以突出张方平扶危器于已倾的治绩,文辞十分简洁,中间一部分议论,故设两段对话,又于对话中巧设问答,文势曲折多变。②至和;宋仁宗的年号(公元1054—1056年)。③朋兴:犹群起,并起。朋,并,同;兴,起。④朕(zhen振):我。古时自称为朕,无贵贱之分,自秦以后专用为皇帝的自称。⑤朔旦:农历初一月亮运行到地球与太阳之间,地面上看不见月光。这种现象叫朔。以出现在农历每月初一,故称初一为朔日或朔。旦,平旦,天明时。夏以平旦为朔,殷以鸡鸣为朔,周以夜半为朔。⑥眉阳;当指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苏洵是眉山人。⑦(qī欺):倾斜。⑧油然:从容的样子。⑨(yī衣):语助词,无义。⑩重足屏息:重足,叠足而立,不敢前进;屏息,抑制呼吸,不敢出声。形容胆小怕事。砧(zhēn针)斧:砧板和刀斧,古代行刑的工具。齐鲁;春秋战国时期的两个诸侯国。齐都临淄(今山东临淄市东北),鲁都曲阜(今山东曲阜县),都在山东境内。曲阜是孔子的故里,后世因称鲁为礼义之邦。齐与鲁相邻,又同在山东,故并称。劫:威胁,威逼。齐民:旧指平民。拜:作揖,古时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稽首:叩头,古时最恭敬的一种礼节。平居:犹平日,平常。祚(zuò坐):古时称皇位为帝祚。在祚即在位。甲午:记年的干支,即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垣:城墙,引申为边境。嘻:赞叹之辞。纛(dào道):大旗。舒舒:大旗舒展飘扬的样子。暨(jì既)暨:果敢坚决的样子。于于:悠然自得的样子。或:语助词,无义。条:“挑”的假借字,音义同“挑”,引申为采,取。涤(dí敌):扫除,收拾干净。骈骈:茂盛的样子。渊渊:平和的鼓声。娟娟:美好的样子。闺闼(tà踏):即闺房,旧指女子的卧室。闼,门。闲闲:安闲自得的样子。(Péng朋):茂盛的样子。庾:露天的谷仓。崇崇:高耸的样子。股肱(gōng工):比喻帝王左右得力的大臣。股,大腿;肱,胳膊从肘到肩的部分。严严,庄严的样子。庑(wǔ午):厅堂四周的廊屋。缨:结冠的带子。

〔译文〕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说,有敌寇骚扰边境。边地守军夜里乱哄哄,乡野不见居住的百姓。谣言流传,京城上下大为震惊。正要传令选派将帅,皇帝说:“不要酿成乱子,不要助成变乱。大家纷纷传言,我的意志自定。外乱还没有兴起,乱子却将从内部发生。对这事,既不能用法令去禁止,又不能用武力去解决,只需派我手下的一两位大臣去处理就行。谁能胜任这种既文又武、既不文又不武的事情,就派他去安抚我的军队。”于是大家推荐:“张公方平就是这样的人。”皇帝说:“行!”张公以侍奉父母为理由推辞,皇帝不同意,他就出发了。冬十一月,到达蜀地。到达的那一天,他就命令边防驻军撤回原地,撤除守备的设施,并派人遍告各郡县的长官:“敌寇来了有我对付,不用辛劳你们。”第二年正月初一,大家庆贺节日象往常一样,蜀地从此平安无事。又过了一年,正月,大家互相商量要把张公的画像挂在净众寺。张公不能禁止。眉阳人苏洵对大家说:“没乱容易治理,已乱也容易治理。有乱的萌芽,而乱事又还没有发生,这叫做将乱,将乱最难治理。

不能因有乱的萌芽就操之过急,又不能因乱事还没有发生而放松警惕。至和元年的秋天,蜀地的形势就象器物已经倾斜,只是还没有掉到地上一样。唯有你们的张公,安然坐在一旁,神色不变,从容地起来扶正它。扶正后,又从容地退去,没有一点骄矜的神色。为皇帝管理百姓不倦怠,只有你们的张公。你们靠他生存下来,他就是你们的父母。而且张公曾对我说:‘百姓没有固定的性情,只看执政者怎样对待他们。人们都说蜀人常常作乱,于是就用对待盗贼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用管束盗贼的法令去管束他们。

胆小怕事的百姓,却用砍头的刑法去威胁号令他们,于是百姓才忍心抛开依赖自己生活的父母妻子,投身盗贼,所以才常常发生变乱。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用法律来管教他们,蜀人是最容易治理的了。至于逼人太紧从而发生变乱,即使是最讲礼义的齐鲁人也是这样。我用对待齐鲁人的态度来对待蜀人,蜀人也把自己作齐鲁人看待。如果超出法律范围而任意去威逼百姓,我是不忍心做的。’唉!爱蜀人这样深切,待蜀人这样宽厚,在张公以前,我还不曾见过。”大家都连连作揖叩头说:“是这样。”苏洵又说:“大人的恩情,在你们心中,你们死后,在你们子孙的心中。他的功劳业绩有史官记载,用不着挂像在寺里。况且张公不愿,怎么办?”大家都说:“张公哪会想到这些事!虽然这样,我们心里却总感不安。如今,常常听说有人做了件好事,一定要问问那人的姓名,以及他的家乡在哪里,还要问问他身材的高矮,年龄的大小,相貌的美丑,有的甚至还问到他平生的爱好,来想见他的为人。史官也把这些写进他的传记,是想让天下的人,在心里常思念他,就象他活在眼前一样。总觉得他还活在眼前,所以心中对他的思念也就更永久牢固。由此看来,画像不能说没有帮助。”苏洵没有话反驳他们,便代他们作了这篇画像记。张公,南京人,为人正直,气节高尚,以胸怀广大而闻名天下。天下有大事,可以托付张公去办。又附上一首诗说:仁宗皇帝在位,正是甲午那年,蜀人纷纷谣传,说有敌寇侵边。朝廷拥有武将,谋臣多得如云。天子却说好吧,委派我的张公。张公来自东方,大旗舒卷飘扬。蜀人聚集围观,街巷道途塞满。称公威武刚毅,行动从容镇静。张公告谕蜀人:“安心住在家里,不要听信谣言,谣言最不吉祥。生活一切照常,春天采桑养蚕,秋天扫清禾场。”蜀人叩头称颂,张公如同父兄。张公游于西园,草木生长茂盛;张公宴请僚属,鼓声平和从容。蜀人前来观看,祝公长寿万年。美女安居闺房,多么自在悠闲,哇哇啼哭的婴儿,如今已会说话。

从前张公没来,料定会被丢弃。如今庄稼茂盛,仓库堆满米粮。

我们的妇人孩子,欢快地度着丰年。张公从前在朝,是皇帝的辅佐大臣。皇帝召他回朝,张公敢不从命。建座庄严的殿堂,有走廊又有庭院。公像挂在厅堂,穿着朝服系着冠带。蜀人互相告诫,往后不再荒疏懈怠。张公已回京城,公像永留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