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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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相州昼锦堂记①

欧阳修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②,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③,若季子不礼于其嫂④,买臣见弃于其妻⑤。

一旦高车驷马⑥,旗旄导前⑦,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⑧,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⑨,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⑩,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卫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⑩、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注释〕①相(xiàng向)州:今河南安阳市。昼锦堂:《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后遂以“昼锦”喻贵显还乡。昼锦堂,是韩琦于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因病自请由并州(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武康节度使改知相州后,在州署后园建造的。韩琦,字稚圭,相州人,曾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宰相,累封仪国公、卫国公、魏国公。他是仁宗时“庆历新政”的主持者之一,多次裁决宋王朝内外重大政事,是旧史极口称美的“贤相”。文章首先叙述一般人对荣华富贵的观念,以突出韩琦“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耀后世而垂无穷”的志向,最后指出韩琦建造昼锦堂,是不以昔人所夸耀的富贵为荣,而以为戒,以应前说。②闾里;民间,乡里。③孺子:儿童的通称。易:轻视。④季子不礼于其嫂: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纵横家。《战国策》记苏秦游说秦惠王,失意而归,“归至家,妻不下衽(rèn认),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后当上了赵相,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jù居)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予,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盍(何)可以忽乎哉!”⑤买臣见弃于其妻;朱买臣,西汉时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汉书·朱买臣传》“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同“汝”,你,下同)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后拜会稽太守,回乡,故妻与夫伏道拜迎。⑥驷(sì四)马:四匹马拉一辆车。高车驷马,即驾四匹马的高车。⑦旗旄(毛毛):竿顶用旄牛尾为饰的旗。⑧骈;并。骈肩,即肩挨肩,形容人多拥挤。累(léi垒)迹:累,重叠,迹,脚印。累迹,犹言脚踏脚,也是形容人多拥挤。⑨骇(hài害),惊怕。骇汗,因惊怕而出汗。⑩一介:一个,一般用为自谦或不足道之意。一介之士,犹言小人。令,善,美好。令德,即善德,美德。擢(zhuó浊)高科:即登高科。唐代以来,科举考试中以进士科最为人所羡慕,故称之为高科。韩琦二十岁左右中进士第二名,擢高科即指此。牙、纛(dào道);牙,车轮,代指车,一说指牙旗,纛,大旗。桓圭(guī归)衮(gǔn滚)冕(miǎn免):桓圭,朝廷最高级的官员三公上朝时手里拿的上圆下方的玉,衮冕,三公的礼服和礼帽。被:遍布。社稷(jì记):土、谷之神。历代封建王朝立国必先立社稷坛E1,《白虎通义·社稷》:“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因以社稷为国家政权的标志。这里用作国家的代称。至和:宋仁宗的年号(公元1054——公元1056年)。节:符节,古时使臣执以示信之物。刻诗于石:韩琦《昼锦堂》诗,见韩琦《安阳集》,即刻于石之诗。快、矜:形容词的意动用法,快恩雠、矜名誉,即以报恩仇为痛快,以个人名誉为骄傲。绅笏(hù互);古代官吏腰间系的大带,下垂的部分叫绅,官吏朝见皇帝时拿着的手版叫笏。措:置。彝(yí夷)鼎:彝,古代宗庙里常用的礼器的总称,鼎是其中的一种。这里泛指一切礼器。参知政事:宋代以资历较浅的官员与宰相同参朝政,称参知政事,与同平章事、枢密使、枢密副使同称宰臣,是中央最高政务长官之一。

〔译文〕官做到将军宰相,富贵后回故乡,这是人们都认为荣耀的事,从古到今都是这个样。当那些读书人不得志的时候,困顿在乡里,一般没有见识的人甚至小孩,都能轻视他,侮辱他,如苏秦受他嫂嫂不客气的对待,朱买臣被他的妻子抛弃。一旦他们做了高官,坐上驾四马的高车,旗帜在前面开路,骑兵在后面跟随,路两旁的人挤在一起,肩擦肩,脚踏脚,一边观望一边赞叹,那班没见识的男女,吓得跑来跑去,汗流满面,羞愧地低着头俯伏在地上,在大车扬起的尘土中,在马蹄声里,忏悔自己从前的过错。这就是小人得志在当时,神气十足,前人比作象穿锦绣衣服一样荣耀的事。

只有大丞相卫国公却不是这样。卫国公是相州人,祖宗几代都有美好的德性,他又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官员。他年轻的时候,就考中进士,做了大官,天下人听到他的名气,仰望他的风采,已有多年了。世人所说的做将军宰相,有钱有势,都是他本来就应该享有的。不象那些穷困的人,靠一时的机会升官发财,出于一般没见识的男女的意料之外,来惊吓他们,向他们夸耀。那么,高车大旗不能够使他感到荣耀,玉圭和礼服礼帽也不能够使他感到显贵;只有把恩德普遍地赐给天下的百姓,为国立功,让自己的名字和业绩刻在铁器和石碑上,传播在诗歌中,用来显扬后世,传留千古,这才是他的志向,人们也是这样来期望他的。难道说这只是夸耀一时、荣耀一乡的事吗?卫国公在仁宗至和年间,曾以武康节度使的身份来管理相州,于是在后花园里建造了这座昼锦堂。后来又作诗刻在石碑上,留给相人看。诗的大意是认为那种以报个人恩仇为痛快,以个人名誉为骄傲的事,是值得鄙视的,也就是说不把前人所夸耀的事当作荣耀,而应当作为鉴戒。从这里可以看出卫国公是怎样看待富贵的,他的志向的远大,难道能轻易估量得了吗?因此,他能出为边防的将帅,又能入为朝廷的宰相,为国家辛苦操劳,无论是太平时节还是患难时节,都是一样。说到他面对重大的事情,作出重大的决策,仍然保持平时的模样,上朝时整整齐齐地系挂着腰带,恭恭敬敬地捧着朝笏,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却能把天下治理得和泰山一样安稳,可算是治国的能臣。他的丰功伟绩,所以被刻上庙堂的礼器,被配曲歌唱,那是整个国家的光彩,而不是一家一乡的荣耀。

我虽没有得到机会登上先生的昼锦堂去瞻仰,却有福气读过他的诗,为他的志向获得成功感到高兴,又乐意把他的高尚情操向天下人宣扬,于是写了这篇记文。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