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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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圬者王承福传①

韩愈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②,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③。天宝之乱④,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馒衣食⑤。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⑥,而归其屋食之当焉⑦,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⑧;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⑨,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⑩,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①这篇传记除概叙传主的生平外,主要是通过记述王承福的话来展示他的人生观。他的话揭露出当时的一些现实问题,但也反映出统治阶级思想对他的影响。韩愈能为一个泥瓦工人立传值得肯定,但他对传主的评论则完全是从儒家道德观念出发的。②圬(wū污):泥瓦工人用的抹子,这里指抹灰等泥瓦工作。圬者,泥水匠。业之:指从事抹灰等泥瓦工作。③京兆长安:京兆府长安县(今陕西省西安市南)。④天宝之乱: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唐朝东北边将安禄山率兵反叛朝廷,攻陷洛阳、长安,之后安庆绪杀安禄山、史思明杀安庆绪,史朝义杀史思明,相继作乱达八年之久。⑤手镘(màn漫)衣食:指拿着瓦刀做工谋取衣食。镘,俗称瓦刀。⑥舍(射射):住宿。⑦屋食之当:指房租饭钱。当,相当。⑧上下:如说“增减”。佣:佣金,这里指受人雇佣劳动所得的工钱。这句说,看当时房租饭钱贵贱如何,根据这来调整工价,来偿付房主的房租饭钱。⑨稼:种植。⑩蚕绩:养蚕和纺线。绩,把麻搓成线。理:治。承君之化:禀承君主的意志、推行教化。即《原道》中说的“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任有大小:能力有大有小。直:同“值”,价值,这里指工钱。强(qiǎng抢)而为功:勉强发挥出来收到功效。多行可愧:使人惭愧的事做的很多。将:还是。丰悴有时:如说盛衰有时。丰,面容丰满美好,引申为兴旺昌盛;悴,憔悴,引申为衰落。独善其身:语出《孟子·尽心上》。原文为:“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语出《孟子·尽心上》。原文为:“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语出《论语·阳货》。原文为:“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亡道:没有道理,不合规矩。

〔译文〕抹墙作为一种手艺,是很下贱、很辛苦的。有个从事这种手艺的人,看他的样子好象很得意似的。他说的话虽然简单,可是意思却都表达出来了。问他,才知道他姓王,名字叫承福。世代为京兆府长安县的农民。天宝年间发生战乱,征召老百姓当兵,他手持弓箭在军队里过了十三年,立有可以授予官职的战功,他放弃了这些回到家乡,但已失去了田地,只好拿着瓦刀做工谋取衣食。以后三十年来,住在街上主人家里,而付给他房租和饭钱,根据当时住房、伙食价钱的高低,来增减他抹墙应得的工钱,这样来偿还房租和饭钱;有了结余,就送给路上那些身躯残废、患有疾病和挨饿的人。

又说:“谷子,种下去便可以长出来,象布和帛,一定要经过养蚕、纺织的过程才能得到,其他一些用来维持生活的物品,都是要通过人们努力以后才能得到的。在生活中,我都要依赖那些东西。但是人不能样样事情都做,应该是各人尽自己的能力去劳动,相互协作,维持生活。所以君主是治理我们、使我们得以生存的人,而各种官员是禀承君主意志、推行教化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只是按照他的能力去做事,就象使用器皿一样。光吃饭做事却懒惰得很,这种人一定会遭到天祸,所以我一天也不敢放下瓦刀去玩乐。瓦刀这东西,是容易操作的,可以尽力去做,又确实做出了活,得了工钱,虽然人累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我心里也很舒服。力气这东西,是可以尽量把它使出来而能取得成效的,心这个东西,却很难勉强让它变得聪明起来。干力气活的是听人使唤的,动脑筋的人是使唤人的,这也是应该的。我特地选择了一个容易操作、而得了工钱又问心无愧的工作来做。唉!我拿着瓦刀进入富贵人家做工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有的到过一次,再往那里经过时,那儿已成了一片荒地,有的到过两次三次,再往那里经过时,那儿也成了一片荒地。问那户人家的邻居,有的说:‘唉!那户人家的主人已被判处死刑杀头了。’有的说:‘本人死后,他的子孙没有能力保住产业。’有的说:‘主人死后,房屋被官府没收了。’我从这些情况看来,他们不是上面讲的光吃饭却懒得干活,而遭到天祸的吗?不是勉强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聪明,可是又不够聪明,不选择和自己能力是否相称的事情去作,却要冒冒失失地去干吗?不是做了许多问心有愧的事,知道那是不能做的,却要勉强去做的吗?还是因为富贵难得保住,只有微小的功劳却得到了丰厚的享受呢?还是昌盛、衰落有一定的时候,一去一来,而不能总是昌盛呢?我心里很同情他们,因此选择了我的力量能做到的事情去做。为富贵而高兴,为贫贱而悲伤,我难道和别人有不同的地方吗?”又说:“功劳大的人,他用来供养自己的物品就多,妻子儿女,都能由他供养,我的本事小,功劳也不大,可以不要老婆孩子。又因为我是上面说的干力气活的人,如我成了家可无力量能够养活她们,那么心又要受累了。一个人既要干力气活,又要动脑筋,即使是圣人也不可能做到。”

我刚听到这些话感到困惑不解,接着又想了一下,王承福大概是个贤人,是人们说的那种只是使自己操行很好的人。但是我要指责他,认为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别人考虑得太少,他是学习了杨朱的学说吧?杨朱的主张,是不肯拔掉自己一根毫毛来做有利于天下的事,而这个人因为成了家会使人费心,不肯操心来养活妻子儿女,他还愿意费心为别人效劳吗?虽然如此,他比世上那些只担心不能得到什么和担心会失掉什么、用来满足生活的欲望、贪婪奸邪而背离正道、因而丧失性命的人要贤明得多!

又因为他的话有可以使我引起警惕的地方,所以我为他作了传而把它作为我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