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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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亲政篇①

王鏊

《易》之《泰》曰②:“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③:“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④。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⑤。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⑥,鸿胪举不如法⑦;通政司引奏⑧,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

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⑨;“君日出而视朝⑩,退适路寝听政。”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

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

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

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世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①明世宗即位,派人慰问王鏊。王鏊为答谢世宗,写了这篇奏疏。他从《易》的“泰否”观出发,认为君臣上下“交则泰,不交则否”;指出“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希望世宗“复古内朝之法”,以“尽铲近世壅隔之弊”。②《易》:又称《周易》、《易经》,儒家经典之一。《泰》:《易》的卦名。③《否》:也是《易》的卦名。④刻:古代以漏壶计时,分一昼夜为一百刻。⑤刑名:按其名而求其实。这里指尊君卑臣、崇上抑下的礼法。⑥御史:明都察院的官名,掌弹劾百官,兼及纠察朝仪。⑦鸿胪(lú卢):官名,掌朝贺庆吊的礼仪。⑧通政司:明官署名,通政使司的简称。掌内外奏章、封驳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⑨《玉藻》:《礼记》的篇名。⑩朝:《玉藻》原文作“之”。路寝;皇帝治事、入寝之室。路,大。大司马:汉武帝时所设,掌全国军事的长官,相当太尉。左右前后将军:大司马以下的各种武官。侍中、散骑:皇帝的侍从官。六百石:汉代官秩。起居:指皇帝的日常生活。这里是说向皇帝问安。正旦:正月初一。冬至:冬至节。圣节:皇帝诞辰。或免穿靴:唐臣上朝须穿靴,但有时允许不穿。三垣:即下文的“大极”(应为太微)、“天市”、“紫微”。国朝:指明朝。洪武:明太祖年号。永乐:明成祖年号。杨士奇:名寓,明江西太和人。建文初被荐入翰林,充编纂官,修《太祖实录》。仁宗即位,任礼部侍郎。宣宗朝至英宗初年,和杨荣、杨溥同辅朝政,并称“三杨”。杨荣,字勉仁,明福建建安人。以多谋能断为成祖所重,任文渊阁大学士。蹇(jiǎn检)义:字宜之,明巴县人,洪武进士,官至少师。历事五朝,甚受信任。夏元吉,字惟吉,明湘阴人。官至户部尚书。也是历事五朝的大臣。孝宗;朱樘。

〔译文〕《易经》的《泰》卦说:“上下沟通,他们志向就会相同。”《易经》的《否》卦说:“上下不沟通,天下就会没有国家。”因为上情传到下面,下情通到上面,上和下是一个整体,所以叫做“泰”;如果下情堵塞,上面听不到,上下之间有距离,纵然名义上有国家,也就等于没有国家了,所以叫做“否”。上下沟通就会“泰”,上下不沟通就会“否”,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然而不沟通的弊病,从来没有近代这样严重。君臣相见,仅仅限于上朝的片刻。上下之间,只是以章奏批答相联系,以刑名礼法相维持罢了。这不只是沿用旧章,也是他们的地位造成的。为什么呢?国家常常在奉天门设朝,没有一天停止过,可以说够勤的了。然而殿堂和台阶距离遥远,仪式威严壮盛,御史纠察朝见的礼节,鸿胪检举不合法度的行为;通政司引人上奏,但皇上只是看了看奏章,群臣就谢恩告辞,诚惶诚恐地退去。皇上何曾处理一件事,群臣何曾进一言啊!

这没有别的原因,正是地位悬殊造成的,即所谓殿堂之上,君臣相隔,超过万里;虽然想说什么,也没法去说啊。

我认为要想上下沟通,不如恢复古代内朝的做法。周代有三朝:库门之外是正朝,皇上在这里向大臣们询问有关情况,商量国家大事;路门之外是治朝,每天在这里举行朝会;路门之内叫内朝,也叫燕朝。《玉藻》说:“皇上在日出的时候上朝,退朝后往路门寝宫处理政事。”原来皇上上朝接见群臣,是要借此正上下尊卑的名分;退朝后去路门寝宫处理政事,是要借此了解远近各地的情况。汉朝的制度是这样的: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各种官职,属中朝;丞相以下到六百石的官职,属外朝。

到了唐代,皇城北边往南的第三个门,叫承天门,每逢元旦和冬至接受各国的朝贡,御驾即来到这里,这大概就是古代的外朝。

承天门的北边叫太极门,西边叫太极殿,每逢初一和十五,皇上便在这里坐朝,接见群臣,这大概就是古代的正朝。再往北叫两仪殿,皇上每天在这里上朝,处理政事,这大概就是古代的内朝。

到了宋代,平日的朝会设在文德殿,群臣对皇上五天一问安则设在垂拱殿,元旦、冬至、皇上诞辰的庆典设在大庆殿,皇上赏赐群臣酒宴设在紫宸殿或集英殿,进士考试设在祟政殿。侍从以下的官员,每隔五天有一人上殿,叫做轮对,轮对就一定要上前陈述当时政事的利害得失。皇上在殿内召见臣属,或者赏赐就座,或者免除穿靴之礼,这大概也有几分古代三朝的遗意了。因为天上有三垣,它们象征天子:正朝象征太极垣,外朝象征天市垣,内朝象征紫微垣。自古就这样啊。

我们明朝每逢皇上寿辰、元旦、冬至这些盛大朝会,设在奉天殿,也就是古代的正朝。平日的朝会设在奉天门,也就是古代的外朝。唯独没有内朝,但不是真的没有。华盖、谨身、武英等殿的朝会,难道不是内朝的遗制吗?洪武年间,象宋濂、刘基,永乐以来,象杨士奇、杨荣等,都每天侍奉皇上;大臣蹇义、夏元吉等,经常在便殿奏事和回答问题。在这个时候,难道存在上下堵塞隔绝的忧患吗?如今内朝没有恢复,在皇上驾临常朝之后,群臣不再进见,三殿高门紧闭,很少有人瞟它一眼。所以,上下之间思想隔膜,不能沟通,天下的弊病从此日渐增多。孝宗晚年的时候,对这种情况深有感慨,多次在便殿召见大臣,讨论天下大事。正要干一番事业,可惜老百姓没有福分,来不及一睹盛世大治的美景,孝宗就逝世了。为此,天下的人至今还感到遗憾啊!

愿陛下远学英明的祖先,近学孝宗皇帝,把近代上下堵塞隔绝的弊病全都铲除,在平日的朝会之外,仿照古代内朝的作法,就文华、武英二殿再设朝会。大臣三日或者五日一次问安,侍从、台谏各一名,上殿轮对。各部门有事来请示解决,皇上可以根据自己的看法作出决定;如果有难以决定的事,就与大臣当面商量。

应当经常召见群臣,凡是谢恩、辞行之类的事,都可以上殿去陈奏。要虚心地询问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讲话。象这样,人人都能把自己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陛下虽然居于九重深宫,但天下的事,都会明显地呈现在眼前。外朝用来正上下的名分,内朝用来沟通远近的情况。象这样,难道还有近代的上下之间堵塞隔绝的毛病吗?唐虞的时候,帝王眼光锐利,耳朵灵敏,所以良言好语没有被压抑,民间也没有被埋没的贤才。情况也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