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下(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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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豫让论①

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②,及赵襄子杀智伯③,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④,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⑤,任章之事魏献⑥,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⑦,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⑧,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⑨。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子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肥瘠也⑩。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注释〕①这篇文章认为豫让这个历来被人赞赏的人物,作为家臣,对人主不能“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虽为报知遇之恩而“捐躯殒命”,但也不算“忠臣义士”。豫让:春秋战国间晋国人。曾为中行氏家臣,因不受重用,去而事智伯。赵、韩、魏三家灭掉智氏后,他为智伯报仇,改名换姓,进入赵襄子宫中,藏于厕所,又以漆身吞炭的办法伪装疯哑,一再行刺,没有成功。被抓获后,求得赵襄子的衣服,三跃而以剑击之,即自杀。②智伯:名瑶,晋大夫。③赵襄子:名毋邮,晋大夫,赵简子之子。④中行氏:春秋时晋大夫荀林父之后。荀林父曾将中行军,后因以官为氏。⑤段规:韩康子的谋臣。韩康:即韩康子,名虔,晋大夫。⑥任章:魏献子的谋臣。魏献:即魏献子,名驹,晋大夫。⑦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智伯向韩康子、魏献子索地,韩、魏都不想给。段规劝其主,说:“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也。”韩康子采纳了他的意见。任章也劝其主,说:“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智氏之命必不长矣。”魏献子也采纳了任章的意见。⑧疵(xìcī戏雌):智伯的谋臣。⑨谏智伯:智伯向赵襄子索地,赵不与,智伯即率韩魏之兵包围赵城。疵劝谏说;“夫从韩、魏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韩魏必反矣。”智伯不听。⑩越、秦:春秋时越处东南,秦在西北。(mlǎn免)然;不知羞耻的样子。

〔译文〕有学识和道德修养的人,认真处世,侍奉人主,既然被称为知己,就应该竭尽智谋,用良好的道理去作诚恳的劝告,除祸患于萌芽状态,保治安于未然之时,使自身得到保全,人主能够平安;活着是名臣,死了是好鬼,美名流传百代,光辉照耀史册。这才是高尚的呢。如果遇到知己的入主,不能在未乱之前把他从危难中解救出来,却是在既败之后为他献身死节,沽名钓誉,炫耀于世俗,这在君子看来,都是不可取的。我曾经按这种看法评论过豫让。豫让作智伯的家臣,等到赵襄子杀死智伯,豫让为他报仇,名声轰轰烈烈,即使无知识的男男女女,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忠臣义士的。唉!豫让的死,固然称得上忠了。可惜在他赴死的做法里面,没有忠的表现。这是什么道理呢?你看他身上涂漆,口里吞炭,装疯卖哑地对他的朋友说:“凡是我所做的事,都很困难,我是要用这种办法去耻笑天下后代作家臣却怀有不忠之心的人啊。”你说他不忠,行吗?等到看见他多次跳起来,用剑刺赵襄子的衣服,赵襄子用不为中行氏而死,却只为智伯而死的话斥责他的时候,豫让回答说:“中行氏把我当一般人对待,所以我用一般人的行为报答他;智伯把我当国士对待,所以我用国士的行为报答他。”就这一点来说,豫让有不足之处啊。段规侍奉韩康子,任章侍奉魏献子,没有听说他们受到国土那样的待遇;而段规和任章,却尽力劝说他的主人听从智伯的要求,给智伯土地,使他思想骄傲,从而加速他的灭亡。

郄疵侍奉智伯,智伯也不曾把他当国士对待,可是郄疵能够体察韩魏的意图,向智伯进谏。

智伯虽然不采纳他的意见,终于灭亡,但郄疵的智谋和忠告,已经于心无愧了。豫让既然自称智伯把他当国土对待,那么,所渭国土,也就是救国安邦的人才。在智伯请求割地贪得无厌的日子,放纵情欲昏愦残暴的时候,作为国士的豫让,正该竭尽全力,忠于职守,诚恳地劝告他说;“诸侯和大夫,应当各自安分地守着分封的土地,不要互相侵夺,这是古代的制度。如今无缘无故向别人索取土地,如果别人不给,我就必定会产生忿恨的情绪;如果别人给了,我就必定会产生骄傲的思想。忿恨必定引起争斗,争斗必定有失败;骄傲必定目空一切,目空一切就必定灭亡。”这样耐心细致、诚恳周到地进行劝谏,如果不听从,就来第二次;又不听从,就来第三次;又不听从,就可以把后来的剑下之死,提到这个时候来。智伯虽然顽固愚蠢,但被豫让十分诚恳的态度感动,有希望再醒悟过来,与韩、魏讲和,解除对赵的围困,因而保全智伯的宗族,维持他们对祖先的祭祀。如果这样,豫让虽然死了,也同活着一样。这难道不比在赵襄子面前自刎身死强吗?豫让在这个时候,不曾说一句开导智伯、使之觉悟的话,他看待智伯的危亡,如同越人看待秦人的胖瘦一样。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报答入主,竟能如此吗?到智伯死后,才控制不住忿恨之情,甘心追随在刺客这类人物的后面。这哪里值得称道呢!

哪里值得称道呢!

虽然如此,拿国土来衡量,豫让本来就很不相称;但那些早上还是仇敌,晚上便是君臣,脸皮厚厚,自鸣得意的人,又是豫让的罪人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