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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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千公里回家路

1.春运期间的哈密火车站刚刚落过一场新雪。

2.乌鲁木齐街头就这样卖地毯。

3.乌鲁木齐街头店是这样烤鱼的。

4.乌鲁木齐南门卖馕人。

距春节还有九天,我加入二○一二年春运大军。从东莞樟木头出发,由深圳机场飞乌鲁木齐,再坐火车至哈密,抵达父母的新家时,我惊诧获悉,这片住宅楼被定名为“东莞小区”。东莞这个词,镶嵌在起点和终点,让我的这次出行,遭遇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戏耍,让我耗时两天一夜,五千公里的迁徙,变成一眨眼:从此东莞,到彼东莞。

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太多的意外,强大而突兀地横亘旅行中,一个念头的迟疑,一秒钟的妥协,一种判断的失误,都将彻底改变这次行程,而我居然,完成了整个行程,没有发疯,没有受伤,没有激愤……我按下了门铃。

锁上门的那一瞬,现实的艰难和凶险,来不及预想,便骤然而至。

没有私家车,没有出租车,没有小面包……这是凌晨五点,小雨中的南国!我的头发陡然炸起。只剩半个小时。在做出各种决断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给私家车打电话,对方从梦中惊醒,慢吞吞地说,要十五分钟才能到。我丢下箱子,对保安说,我骑自行车去。等推车出来,才发现,箱子太大,无法放在脚前。一切都僵硬了……顿在那里。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看到另一个保安骑摩托车赶来,我突然大叫:你送我吧,来不及了。我转头将自行车骑回家时,那保安已骑着摩托等在门口,我抬起腿,费力地跨了两次,坐上那宽大的皮后座。他将箱子架在双腿上,一拧车把,出发。

还剩十五分钟。晨雨中的樟木头还未苏醒,白天充斥垃圾的街道,像缎面,幽暗闪光,街灯倒映着团团光晕,敷衍开,朦胧,奇幻。我拽着保安衣角说,朝右,朝左,朝那个路口……摩托车比自行车稳当,速度更快,他开得训练有素、临危不惧,我猜他曾当过兵,而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只听耳边风声陡然增大:呼呼,呼呼……赶到航空售票点,刚到五点半,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巴等我。街道空荡,前后无人,无车,只有小雨淅沥。我慌乱寻找那张小纸,找到电话号码,一个数字挨一个数字按下去:司机,你们在哪?那声音道,车还没到吗?好好。他即刻关机。我愣怔:什么叫好好好?站在当街,保安看着我,并未把箱子从膝盖上取下,他在替我着急。一转脸,巷子里探出辆小面包,车身涂着航空蓝,正是送人的车,比我预想的小很多。保安把箱子帮我放进车厢后,我匆忙说等我回来再感谢你,他摆手……街灯昏暗,我依旧,没有看清他的脸。

小巴轻快地朝深圳机场驶去。这条路,我于不同时段往返多次,像过去年代,那段从哈密至乌鲁木齐的道路。眼看已经要到深圳机场了,但是,到达门口时,是四十分钟后。所有的人都往这个地方赶,机场前的街道变成巨大的方格本,每个空格里,都挤着车,没有一处空隙。这和我之后目击的火车站内的拥挤异曲同工:无论收入高低,中国人回家过年,深入骨髓。我身旁的那对男女,及至下车,双腿发软,提上箱子后,脚步踉跄。他们晚了,太晚了……而我恰恰相反,需在机场耗掉两个小时:售票点小巴每天统一五点半发车,不管航班几点起飞。

一进机场,巨大的嗡嗡声扑面而来:这是我完全陌生的深圳机场!某种慌乱,像被探照灯放大,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这是蚂蚁洞穴,黑压压一片……完全丧失往日的雍容、优雅,而被嘈杂、混乱、癫狂控制,每个角落都是人,箱子,匆忙的眼神,各种服饰、发型、口音……一条条长队,蜿蜒着,伸展着,像一个个连缀而起的音符,共振着某种古怪的旋律。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每个人都被速度控制,陷入魔幻现实主义的挣扎,每个人,都在来不及辨清方向时,选择了航班。

进入通道,脱下外套,掏出电脑,取出手机,检查后,再一一装进包内,寻找47号。上上下下,拐弯拐弯……机场内的道路像爬山,高低错落,起伏跌宕。难道没有人质疑这种安排是否科学……如果是老人或病人……我拎着箱子,箱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因长时间提在掌心,而变得沉重。如果错过春运,机票三折,人也不那么稠密,不塞车,不会被驱赶得那么急……我让自己陷入进一个可怕的漩涡,从出门的那一秒,这漩涡就让我丧失判断,不由自主。

到达47号,又一次骇然:全部座位被挤满,没有一个空位。我在对面小店盘桓许久,买了本杂志,出来后,拽着箱子,浑身硬邦邦。突然,发现自己好傻:完全可到48或49号等啊。刚瞅到个空位,要坐下去时,一群人哗啦从外面涌来,形成半月形,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围住,叽叽喳喳,嘤嘤嗡嗡,某个陡峭的声音从山顶盘旋而出:让那个戴眼镜的出来!他不是他妈养的!让那个SB出来!老子要投诉他……别人也在说话,但都像合唱,而他的声音,意外的高调,鲜活,形象,尖锐到几近女声。那是口纯正的普通话,其内里,又有四川话的尾音,同时还掺杂着英文调式……一个四川男生,毕业于北京高校,英国留学,回国工作,携母返乡,大发雷霆……很容易找到他,他在漩涡的中心,个子不高,翻毛皮褐色夹克,灰裤,棕色软底皮鞋,头发的顶部被电烫过,高高耸起,黑框眼镜,瘦,薄唇。在这种无聊时分,听到这种个人咒骂,向浩大权威挑战,总觉分外解气。太无聊了……时间变成固体,咒骂是榔头,当啷,让它变成玻璃碎片,每个点,都反射出鲜活的光。

我凑过去……像个好事者。很快就弄明白:通勤车将旅客送至飞机处,因晚点,没上去,又送回来,来回二十五分钟。因车内旅客骤多,外面是雨雾天,空气被陡然吸空,老母胸闷,几乎晕厥,儿子猛敲玻璃门,司机不理,再敲,还是不理,眼瞅母亲瘫软,儿子要用硬物将玻璃门砸烂……终于到站,下车,老人被搀扶下来,司机不做任何解释,扬长而去。

那位老太,瘦弱,苍白的脸,秀气的五官,捂着胸口,柔声补充:是这样的……其实……显然,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旁边是个矮个粗壮男人,用浓重河南话补充:真的!没一点空气!人群嗡嗡,不时蹦出几句南腔北调,皆为那翻毛皮男子添加证据。

“我要投诉,我不投诉谁投诉,我不现在投诉还等何时……”显然,他携带着某种精英分子的优越,而这种优越,在一扇关上便不再打开的门面前,全线坍塌。他一面使用西方的人性,一面使用东方的泼皮。其实,他深知投诉之无用;但他不甘。他动用声调中的最高音时,其实,动用的是中国人的童年经验,好像他京城求学,国外留学,中产阶级的全部标签,都无法和中国当下的现场抗衡。没用……说什么都没用……那一刻,当车门封闭,一切都得听司机的,司机作为某种执行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从不会设想,因为春运,旅客增多,而天气又多雨多雾,造成车内空气被陡然吸光的结果,不,他从不这么设想,他只管开车,下车,完成任务,扬长而去。翻毛皮男子的真实处境是,他生活在现代生活中,依旧被传统观念束缚。

飞机起飞,吃饭,喝水,上卫生间,昏睡,看书,打开电脑,写诗,再昏睡,喝矿泉水……机舱生活始终伴随着一种担忧、紧张和尖锐。从小窗户中偶尔射进的阳光,并不像在陆地上那样温暖,反而格外刺目、惊骇。终于熬过五个小时,落地。

走出机舱,在通道处,我将羽绒服套在身上,我前面的男子从包里掏出折叠好的围巾裹在脖颈上,又戴上皮手套,另一位奶奶,拽出羽绒服,让小女孩穿上。天山的寒气已逼迫而来……而这,正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寒冷。

雪……我看到了雪。道路两边的积雪黑魆,中间潮润,车轮滚起泥浆,蓝围栏落满黑灰,趴着枯死植物,身躯似铁艺,顶着团团白雪,阳光箭镞般劈下来,毫无遮拦,大片空地,泛起白雾,屋顶连着屋顶,盖着厚棉絮,榆树的枝干似钢条,坚硬地戳向天际,烟囱,圆柱体,顶部一圈黑,吐出滚滚白烟,连绵不断。

招牌上出现极具地域色彩的词汇:中亚、大漠、大草原……横幅写:欢迎来自天山南北的……餐厅玻璃门上贴:抓饭熟了;烟酒店的广告: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要多少送多少;高架桥挂着硕大口号:加强民族团结……我的邻座在接电话:北疆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南疆的……售票员报站:油运司到了,油运司到了……儿童公园,滑梯被积雪淹没,依旧能看到朦胧的弧线,而堆沙世界里,没有沙子,只有雪,只有雪……友好图书城硕大,天界丽都还在营业,喜来登酒店……我陡然想起厚街的喜来登,也是这样三个字:喜来登……在红山下了大巴车后,寒冷似老虎的爪子,一下猛扑过来。冷风灌入脖颈,携带着霸道,携带着梦魇般的纠缠……冷,一下子渗透进骨髓。几秒钟后,我做出判断:不,还不是最冷。虽然我已开始打抖,腿要抽筋,手袋变硬,但这种天气,到底没有冷到要跳脚,想哭,想跑的地步。那个二○○九年的圣诞节,我和女友在车站等车,冷得蹦起来,想把脚剁下来放在火炉上烤。那个冬季的雪格外多,几乎每天都在下,整个城市淹没在陡峭的寒冷中。那种冷……当我说出,心尖便像拽着根钢丝,疼得发颤。如果我继续在这个城市里度过冬季,继续接受那雪的覆盖……这太可怕了。目击到太多的雪,令我的眼仁有种火灼般的疼痛,我憎恨雪。我患上恐雪症,并对未来充满怀疑。啊,我曾是个多么顺从的人,我从没想过仇恨、抱怨、厌憎……我相信自己将在天山下终老一生。

某种慌乱驱赶着我……我选择了离开。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的出生地,我曾工作的地方,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它们到底,哪一个更重要。难道唯有故乡,才能存储下人的全部梦想和激情?难道唯有故乡,才像个守夜人,为游子守护那可供祭拜的祠堂?

我被速冻在红山车站。出租车呼啸而过,每一辆都坐着人。我要拦一辆黑车吗?一年过去了,我居然丧失了判断黑车的本领。公交车驶来,顶着陌生的三位数组合。我应该坐哪趟车……我想到8路,但是,没有……脑袋里的空白,像新雪后的原野,无任何踪迹。我在紧张、慌乱、不知所措中发现:我已成为乌鲁木齐的异乡人。当我骑着自行车,逐渐熟悉了樟木头的莞樟路、先威路时,我居然忘记了从红山到五星路的公交车!遗忘和熟悉,在这一时刻,尖锐地发生对比:我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十七年,而在樟木头,只生活了五个月。过去年代的那个我,正在质问现在的我:难道这么快,你就忘了本?那个我的眼神里充满芒刺,提醒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无法销毁自己的过去。然而,某种可怕的删除装置,在我的头脑,缓慢而有力地运行着,它删除,删除,删除……当它将我暗示的那些血腥、艰涩、悲痛的记忆删除掉时,同时,也删除了公交图。

14路远远驶来……我像被号角唤醒,模糊地感觉,这趟车的路线,离五星路不远。来不及细想,走!被人流挤着上车后,我再次愣怔,不知该投几块钱。一元?两元?我怯生生问司机,他冷冷瞥我:一块。那是个黝黑如塔的男人。

车身晃动起来,车窗上结着层冰凌,根本看不清街道。我伸手用力涂抹,试图将冰凌融化,透出一个明亮的圈。可是,身旁被母亲抱着的小男孩不愿意了:阿姨,你把我的写字板搞坏了。啊……他的母亲抱歉解释:他正在窗玻璃上写字。

男孩长得很清秀,可母亲丑极了,黑瘦,淡眉,嘴唇凸起,龅牙。然而,奇怪得很,当她搂着孩子时,像搂着块遮羞布,她的丑被消解了,浑身散发母性光芒。我对男孩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爱写字。男孩和母亲即刻高兴起来,联手给我表演,招牌上的标语,横幅上的口号,都能囫囵吞枣读下来。男孩确实聪慧,更难得,有股奇怪的安静。

我问他,你上的是哪个幼儿园啊?母亲道:没去幼儿园。

见我愣怔,母亲解释:天太冷,一去就感冒,就在家里呆着。啊……雪、雪、雪。雪到底影响了这个中亚大都市什么?雪让我感到紧张,车厢里充满了力,好像每一乘客,都挣扎着吐出沉重的呼吸。那母亲告诉我,在兵团医院下,离五星路会更近。我信她,便跳下车。

突然置身在这个车站,我环顾四周,观察着楼房、人群、车辆,努力做出判断。终于,拖着箱子,迈开步,朝五星路走去。这是我曾多么熟悉的地方,从我的家走到这里,近有两公里,然而现在,街道是陌生的,吹来的风是陌生的,寒冷也是陌生的。我停下来,拉起羽绒服的拉链,戴上手套,向前走……突然,某种神经被扯拽了一下,我积攒在身体里的劲,像烛火快要熄灭,我想要瘫软下去。拿出手机一看:五点半。

我给小雨打电话,让她下来吃饭,我已无力先走到她家。她说:这么早?是的……新疆人五点半是不会饿的,但我的胃,已在南方被调整过。我必须要吃东西,马上,现在,等不及了。我在羊肉泡馍店等她。坐下去十分钟后,没有茶,没有人理会。服务员忙着扫地,头都不抬。我忍不住大叫:靓女,倒水。说完,兀自笑起来。靓女……我所使用的,是南方称呼。那靓女,根本不知我在叫她,无奈,我自己起身,提来茶壶,倒茶,洗碗后发现,没有盛水的小盆……新疆人没有饭前洗碗的习惯。

小雨到。我被她的着装吓了一跳:她刚洗完澡,头发乌黑顺溜,涂了睫毛油,嘴唇新鲜,肉色镂空衫,配亮闪闪琥珀项链,奶白连裤袜,砖红半腰靴,缀着两个小绒球。她的精装修简直令我羞愧……我忙着赶车,忙着昏睡,忙着拎包……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脸、头发、牛仔裤和T恤衫的颜色……我甚至忘记戴围巾。我原本搭在沙发上,出门的一瞬,忘记了。这个餐厅在我家和她家中间,若我没有选择迁徙,完全可以沐浴、更衣、化妆,步行至此。我们吞咽下羊肉泡馍,同时,也吞咽下某种异样。她陪我一起来到我家——已出租。一进门,地垫是我买的,覆盖在上面的透明塑料,是我用剪刀裁过的;书房里塞满东西:冰箱、洗澡盆、折叠沙发、电饭煲、鞋盒……东西堆到房顶,只留下侧身的位置,若要取出书架上的书,得把冰箱推开,挤进去。一本本取着书时,我不断念叨:罪过……罪过……我在这间书房时,何以没有认真对待每一本书,要劳烦它们和我,一起飞身五千公里,抵达另一间屋,才被翻开?关上门,去卫生间洗手,内里没任何改变,只是多了个桶子,我的浴缸,还是那么洁白,洗脸池还是墨绿,玻璃门上是还是那串紫葡萄……只不过,我是客人,客客气气地拧开了水龙头。

租客的母亲,脸小而白,脊背佝偻,浅浅地笑。她和我的关系那么别扭!她看到我——真正的主家——时,有某种胆怯,但同时,又要维护尊严,怕不请自到的我,要粗暴地发号施令,她在替她的儿子、儿媳担忧。

我解释说我拿些资料书,书店买不到。她慌乱地点头,眼神里依旧凝结着惊恐。唯有尽快离开……才能让那惊恐熄灭。深夜返回小雨的家……啊,绣花垫、白桌布、墙角的绿树,橘子、水杯、湖蓝色棉拖鞋……这是我所熟悉的小家,来过不止一次,屋内陈设并没任何改变,然而,那股温柔、洁净、柔媚的气味,却变得更强烈。我想起我在樟木头的新家……自搬进去,我甚至没买过一块带流苏花边的桌布。那个家,根本没经过女主人精心装饰。我的热情耗光了……迁徙途中,我丧失了定居者的闲适,总处于惊恐中,设想着也许很快,又要搬家……整个珠三角,都弥漫着这种迁徙味,但乌鲁木齐没有这种味。

小雨完全蜕变成职业女性,一边聊天,一边在网上搜索图片,为明天的版备料。她在搜索“热词”,无论“回家AA制”“袋鼠人”……都能获得她的激烈认同。她一面惊叹热词与时代的鲜活关系,一面说,虽然工作把她的时间都填满了,但同时,也让烦恼变少了。她单身许久……但对向她示好的年轻男子嗤之以鼻:不行,他们会让我的生活质量变低……我已无法给出小雨更多建议。我们分别的这一年,她遭遇了什么,总结了什么,为什么事和人伤心过、顿悟过,我全然不知,我对她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我走之前,面对现在的她,我只能选择那些空洞的祝福词汇:你要好好的,坚强,等待,会有的……我们已走在各自的轨道中,继续向前,哪怕磕着,碰着,疼了,流血,都只能自己解决。

第二天,九点半,透过起雾的窗户,乌鲁木齐的太阳徐徐升起,在灰白的屋顶之上,在粗大的烟囱之侧,那轮红圈的中心,凝滞着某种油腻。昨晚,也是从这个窗口眺望出去,是弯清亮的新月。这个中亚之城的太阳和月亮,和东莞的,完全不同。

从北门到火车站,最多十分钟,出租车走走停停,耗费五十分钟。

我着急:这不是塞车时间啊?司机道:过年啊!拽着箱子,背着包,拎着手袋,朝火车站入口处奔跑,一路跌跌撞撞,居然,无法进去,非要从栅栏围起的曲折窄道进入。掉头,小跑,喘气,挤入窄道,跟着前面的人磨磨蹭蹭。到了入口,卸下大包小包,检查后,进入候车大厅,抬头看大屏幕,T544,三楼第四候车室。上左边电梯,至二楼,惊骇地发现,上三楼的左边电梯停运,只能跑至右边电梯(为什么?为什么?)。进入候车室,并没有想象中的空空荡荡,反而,人山人海。

万分幸运:火车晚点!铁栏杆的一侧打开后,人流朝前涌,我这侧还僵硬着,眼瞅着那队人流即将走完,我扯起包,冲到最后的人流中,跟着向前。女工作人员一遍遍喊:不要挤!不要挤!靠边!靠边!每一句,都像印刷体,携带着某种指令、威力。

进入加1车厢,哗啦,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是千个破裂的脓包涌出的味道。没有风,连呼吸也被滞住,那种综合的味道逐渐清晰:腋下的汗酸味,未洗衣服的哈喇味,嘴里呵出的腐味,婴儿的奶腥味,脱鞋后的苔藓味,头发的油脂味,下体的鱼味……互相凝结,形成闸门,咣当砸下来,将人困在它的密闭监狱中。瞬间,我便被湮没,每一个细胞都浸透着臭味,臭味钻入咽喉、鼻孔和肚腩,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我朝前移动,每蹒跚一步,那味道便更强烈,每一分每一秒,那味道都在变化并形成新的混合单位。

近百号人扑进车厢,像背后有只鬣狗追赶,互相挤、推、搡,身体猛烈接触、碰撞,但都毫无歉意,每个人都想到达自己的座位,或抢在别人之前,占领个座位。旅途太漫长了,即便身体强壮,也会被时间撕成碎片。车厢变成卡夫卡笔下的房间,疯狂而现实,各种事物彼此依附繁衍,无法离弃。穿制服的列车员,干、瘦、矮,突然出现在那里,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手拿小纸板,一手捏圆珠笔,一口京腔:往里走……往里走……站在过道的,把位子腾出来……站在中间的,往头上走……而他自己,像块石头,努力稳定着,不被人潮冲走,但人潮太强大,不断冲刷他的身体,一次次,他侧身,踮起脚,举起手臂,贴着窗玻璃……像在表演一场滑稽戏。

突然的一个瞬间,人流退潮,一切定格。那瞬间到底何时发生,无人知晓。这是突然,整个车厢变得不再拥挤,某种强大的吸引力渐渐衰微,人们坐在位子上,虽然大口喘气,但依旧获得某种轻松。

箱子乱七八糟地堆着,只要放上去,就没人管,矮个列车员大喊:谁的箱子?谁的箱子?

对面一个瘦高个男子听到后,忍不住大喊:我来!他挤过人堆,脱鞋,站在椅子上,伸出长臂猿般的胳膊,开始摆弄各类箱子:将长条箱竖放,让双肩包压在其上,中间的缝隙挤入塑料袋、编织袋、用塑料绳扎起的尿素袋……他的手臂真长,传递着由背部和脊椎送来的力量。他大力地干活,像本来就该他干,他不得不干那般。他终于搞完一切,跳下来,弯腰穿鞋。

这时,突然挤上来一个年轻女子,扎着马尾,鹅蛋脸,鬓角处一片亮晶晶的汗渍。她是晚了……简直,太晚了!如果这趟车不晚点,她绝对赶不上。她的身旁,是两个半腰高的大皮箱。她呆在那里……但显然,箱子挤在过道中,是件必须要解决的事。她望着身旁那瘦高个男子,微笑地说:哎呀,你帮我一下喽……她不是那种很艳丽的女子,但语气讨巧,温顺,很能打动人。并且,她天性欢快,笑起来很甜蜜,像百合花盛开。

那男人陡然来了精神,提起箱子往上举,但是,又犯了难……上面实在没有地方,可是,他也不愿说出“没办法”。他弯下腰,看到座位底下还空着,便将箱子放倒,塞进去。箱子太鼓,进不去,他用大手一按,硬给挤了进去。然后,他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座位。

车开了,窗外出现戈壁滩。戈壁滩很不错:它只做它会做的事,当一个大而平的饼子。现在,上面还有些薄雪的砂糖。芨芨草枯黄。某些地表被吹得光滑如骨头,裂着地缝。高压线在远处,朦胧中,一个个八字,像归家的人……啊,这荒凉之地。我浑身抖了一下。所有出现在戈壁滩的事物,都像是祭坛上的动物。当大自然失去理智,刮狂风、下暴雨、发山洪时,无论火车、房屋或人,都会变成玩具,摇晃起来,然后,破碎、失踪、再也找不见。

车身晃了起来,一个提包松动了,直直坠下来,在一片尖叫声中,正砸在瘦高个男人的腿上。他抱着包,像抱着个孩子:哎呀,好险,幸亏没砸在脑袋上……于是,他站起来,再次伸出长臂,推、拉、拽,大力折腾起来。他像某种有特殊使命的人,浑身充满当仁不让的劲。他是塔城的公务员,父母相敬如宾,此行陪新婚妻子去四川看丈母娘。做妻子的,瘦白脸,尖下巴,很娇气,把双腿搭在男人腿上,而他,像领受某种勋章就那么兴冲冲地抱着。他是那种家教好、健康、活泛、生活无忧的男子,面对慌张的车厢生活,并不觉得厌烦,相反,怀着将小城市的封闭生活打破,到外面转一圈,再回来的心态……鹅蛋女突然说:快出疆了吧?我噗嗤笑了:等我下车,再走几个小时,才能出疆。鹅蛋女在乌鲁木齐工作了八个月,做房产销售,却不知新疆有多大。很快,我便知道,她搞的房产销售,其实,是卖阴宅。她眯着眼睛笑,说阳宅的房价有涨有跌,可我们,只有涨,没有跌。她说,阳宅不好卖的时候,阴宅就好卖。她原是四川某县小学老师,一个月两千元工资,辞职后在惠州一家公司搞财务,去年远房叔叔到乌鲁木齐搞房产销售,她便跟着来。她已二十七岁,未婚。她递给我名片:你在乌鲁木齐的朋友有需要,给我打电话。她说得那么轻巧、温柔、指向明确。这就是他们先进的销售策略?面对任何一个人,递去一张名片,温柔提示……但我并不厌烦她,她的眉眼组合得很和谐,眼神清澈……没有人会厌烦她。

她的叔叔,坐在瘦高个旁,银丝边眼镜,蓝西装,翻领处别着个毛主席小像章,红红的一点。他是教师出身,在四川搞阴宅销售策划,去年被乌鲁木齐某公司高薪聘请。他得意道:我培养了八个部长……这种得意简直莫名其妙,不明就里,他说的部长,在周围人听来,完全不明白是多大级别,而他,则沉湎在某种自我营造的癫狂中。他道:像我这样的,在我们同学中,是中等偏上水平,那些当教师的,一个月三千,干巴巴的,很可怜啊。他道:我们现在的生活太好了。有些人被社会淘汰,那是他太不爱学习。要善于学习。六十年一个甲子,我们马上就是世界第一强国,什么美国、英国,都比不上我们……他靠那张嘴皮子过活;而他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不爱学习。他被大词和理论包裹着,试图用一个个绝对的判断,让自己变得伟岸。他用那只格外小,纤细,没去过工厂,没摸过工具的手,敲打着报纸:看,我们的政策多么好,就是有一小撮人,不好好执行……我在他的阔论中昏沉睡去。及至吐鲁番,被强烈喊声惊醒。手拿车票的人站在我对面:这是她的座位!

……

我只好起身,让位。陡然从昏睡中醒来,站在过道中,没有位子……我麻木的身体渐次恢复知觉:怎么办?还有五个小时才能到哈密,这分分秒秒掰开,每一秒都难以忍受。突然,一个激灵,主意到。我拉出箱子,立起,刚好是个凳子。

新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手拿车票的是妻子,一米七五,瘦,长发,阔嘴,脖子黝黑,戴细金项链,耳朵上吊着两片金叶;丈夫一米八五,国字脸,剑眉,长眼,阔手;一对儿女,一律,脸蛋红彤彤。女孩约七岁,保暖内衣外罩手工编织绿毛衣,黑紧身保暖裤,红色半腰靴;男孩约九岁,保暖内衣外罩灰毛衣,牛仔裤,运动鞋。两个孩子猴子般爬到座位上,丈夫站着侧旁,而妻子,变戏法般,拿出一个折叠小凳,打开,坐在中间空当。顷刻间,这里已发生改变,成为他家的领地。

两个小孩掏出扑克牌,女孩子洗牌,发牌,手法熟练,和对面鹅蛋女打起斗地主。鹅蛋女逗他们:输了请吃泡面。两个孩子紧张极了,圆圆的眼睛瞪大,手指越发小心。

鹅蛋女的叔叔还在延续“六十年一个甲子”的理论。他的诉说,到了那两个孩子的父亲耳朵里,像根本没听见。我和那长发妻子聊起来。她在南疆的和静乡村开了个服装店,从乌鲁木齐碾子进货,再销售给村人。丈夫干工程,专为当地农民建房,一家普通的庭院,二十天即刻建成。他所在的村里,有汉族、维吾尔族和蒙古族,活一干完就给钱,不拖欠工钱。他说现在房子的成本变高了,一平米一千两百元,挣钱不容易……不过,总比在四川老家种地强。

做丈夫的,突然变得激愤起来:我最不喜欢给公家干活。我给大队建了个房子……正在打牌的男孩突然插话:三年都没拿上工钱!做父亲的,慈爱地看了看孩子,点点头。

我笑了,对高谈阔论的西装男说:哈,你的论点在这里遭到颠覆。

西装男像触电,马上辩解:咱们的国家那么大,有点问题难免,不正在改吗?

包工头对西装男的整套话语体系非常陌生。他不懂……完全不懂,所以,当西装男发表对国际、国内局势的看法时,他不点头、不摇头、不微笑、不鄙视……他的脸部维持着一种恒定的表情:安静。他安静极了,一言不发。他绝不在那个话语体系中插进一个词,一句话;不,绝不。但他并非没有自己的判断。他的判断来源于他的生活。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相信什么,他遵循着某种密码——隐秘而无声,但却真实地存在着。看起来,他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的那双手,宽大、粗糙、黝黑、灵活……这个国家的局部,正依靠他这样的人建造。

显然,他们不是富裕之家,但也绝不贫穷。鹅蛋女看孩子们吃酸菜泡面,不断地咨询味道怎么样,男孩子给她搡过来,她掏出五元钱,做父亲的,坚决不让孩子要,说不用客气。这家人那么和谐:两个孩子各自吃了一碗泡面后,趴在茶几上睡起来。母亲将脑袋埋在胳膊里,低下头,在小凳上蜷缩着。而做父亲的,一直靠着椅背站着、站着。

火车即将进入哈密市区时,两个男生突然同时蹦出一个词:维多利亚。顺着他们的目光,窗外,荒野之地,一幢楼房拔地而起,装饰着彩灯,闪烁着硕大红字。它的霓虹和周围完全不配,但它依旧霍然挺立。那瞬间,我想到从虎门至樟木头的道路两边,也充斥着这种豁然挺立的楼房。我简直生出幻觉,以为自己并未离开东莞。两个男生在激烈地讨论:那是洗脚城,还是KTV?他们的心怦怦跳,呼吸粗重。总有一天,他们会抵达那里,搞明白答案。暮色中的“东莞小区”,处于城乡接合地带:马路戛然而止,路灯熄灭,黑魆魆的平房趴伏四周,弯曲土路坑洼不平,一扇扇紧密的木门里,还住着没有搬进楼房的村民。我从东莞出发,抵达东莞小区。我从东南来到西北,从工厂来到乡村,尽管,这种乡村已逐渐弥漫着工业时代的娱乐气息。

我伸出手,按下门铃。疲惫和紧张已让躯体的承受力达到极致。门开了,温暖的光瞬间将我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