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吴言生说禅壹:经典禅语
12653800000013

第13章 安心

禅宗二祖慧可求法时,立雪齐腰,断臂表诚,请达摩大师为他安心。

达摩说:“你把心拿来,我替你安。”

慧可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出那颗扰动不安的“心”来,只得如实禀告。

达摩说:“我已为你安好心了。”

达摩让他找出“心”来,意在引导他认识到心的虚妄。慧可深感生命深层的困扰,请求达摩为他安心。在达摩的点化下,他认识到困扰自己的根源就是自己虚妄的执着,当这种虚妄的执着消失了的时候,虚妄之心就不复存在,真心遂炳然显露。

禅宗的开悟论,就是通过种种禅机,重现本来的心。

宋陆游《晨起》:“心安已到无安处。”很能写出安心的三昧。

自射

有一天,一个猎人追逐带着箭伤的小鹿。追着追着,抬头一看,见前面有一所寺院。这猎人平常很讨厌出家人,每遇到和尚就远远避开,今天他为了到手的猎物,便耐着性子,问站在面前的和尚:

“喂,这位师父,你看到过一只鹿从这里跑过去没有?”

站在猎户面前的和尚,是马祖道一禅师。道一见这猎户手执利箭,枉杀生灵,决意点化他,便明知故问:“你是什么人?”

猎户见这位和尚问话好生奇怪,瓮声瓮气地回答:“打猎的!”

“那你该懂得射箭喽?”

猎人心想天底下哪个猎人不懂得射箭,便不屑一顾地回答:“废话,那还用说!”

“既然你会射箭,那么我问你,你一箭能射几只鹿?”

猎人以为禅师是在探问他的箭术是否高明,扬扬自得,胸脯一拍,颇为自负地说:“一箭射一个,百发百中。”

道一听了,不露声色地说:“我看你这位壮士不懂得射箭。”

猎人被道一这话一激,浑身不自在,便反唇相讥道:“和尚说我不懂射箭,难道你懂得箭术不成?”

“我自然懂得!”

“那么请问你一箭能射几只?”

“我一箭能射一群!”

猎人听了,心生不忍,嗔怪地说:

“出家人讲慈悲,彼此都是生命,何必要射它一群?”

道一眼睛一亮:这个人内在的生命终于被唤醒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喝道:

“你既然知道动物也是生命,为什么还要射杀他们?你为什么不回转箭锋射自己呢?”

“射自己?”

“是的,射自己!你被欲望和无明烦恼困扰了这么久,澄明的心上积满尘垢,肮脏不堪,贪残嗜血,人性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兽性,你要做的,就是射死自己的无明、烦恼,射死自己的兽性,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猎人听了这话,顿时心地透明,当下丢弓折箭,拔出佩刀将头发削去,跪在道一禅师的面前,成为禅师的弟子。

学习佛法,就是要自射。自射是通过坚韧不懈的修行,来彻底清除自心的烦恼。宋惠洪《示禅者》:“能回箭锋射自己,方肯竿头放步行。”只有勇于灭却三毒的人,才能百尺竿头更进步,成为人生的觉悟者。

桶底脱

真歇了禅师有一次到厨房,看到负责做饭的和尚,提着一个大桶在煮面,突然桶底脱落,里面的面食洒了出来。

佛门一粒米,重如须弥山。出家的人非常惜福,一粒米也不能浪费。众人看到这个情形,都失声叫道:“好可惜!”

真歇了禅师却不慌不忙地说:“桶底脱落,应该欢喜才是,为什么烦恼?”

这是站在禅悟立场上来看待桶底脱的。

原来,“桶底脱”在禅林中常常表示彻悟的状态。一般情况下,桶底脱的桶,指漆桶。漆桶,是盛装漆物之桶,或指黑色之桶。由于使用的时间长,桶身及桶内的颜色都浑浊不堪,既难以识别其最初之颜色,也无从区别与其他颜色的差异。在禅林,转指世人由于无始以来所累积的无明烦恼,隐覆了本具的真如佛性。因此禅宗把一旦解脱烦恼、泯灭妄想、全面大悟的情形,称为打破漆桶。桶底脱遂成为禅宗用来表示豁然开悟的用语。《碧岩录》第九十七则:“打破漆桶来相见。”即是说应以消除烦恼后的本来面目相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宋苏轼《初入庐山》诗: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诗意谓:如果和青山不曾有过交谊,它就高傲得让你难以亲近。如果想了解庐山的真面目,只有等以后和它慢慢地接触、成为深交才行。这种深交,到了一定的时候,苏轼又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在《题西林壁》中有所表露: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对《初入庐山》的绝妙补充。

观照事物,随着角度不同,得出的印象也不一样。只有与观察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跳出“庐山”之外,才能得到一个较为全面的结论。这首诗要人们超出时间的限制,而我们如果要洞识万事万物真面目的话,还必须超出时间的限制。

仍以观山为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说:太阳出来时,林间的烟雾渐渐散开;暮云归山,岩穴一片迷蒙,山间早晚有明暗的不同。春天野花竞发,幽香袭人;夏季佳木舒展,浓荫铺地;秋季风冷霜清,天高气爽;冬时水落石出,银妆素裹,山间的四季又有不同。

北宋画师郭熙在《林泉高致》里也指出了四时山色的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形容山颜色浅淡明丽),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后来沈颢《画麈》亦云:“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如僧人入定)。”

可见对于一座山的印象,不仅随着观察角度的不同而不同,而且由于观察时间的殊异而殊异。对宇宙人生,必须用宏观的、跳出时空之外的眼光来审视方可得其真相。

把人生放到无限广袤的宇——空间中去感知,则渺小如沧海一粟。

把人生放到无限久远的宙——时间中来体认,则短暂得似石火电光。

因此,尘世的一切争竞夺取,皆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人们为利欲所驱,往往自蹈灭亡,岂不令人浩叹!

若能转物,即同如来

《楞严经》:“一切众生,从无始劫来,迷己逐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若能转物,即同如来。”芸芸众生,从长远的时间以来,迷失本性,追逐外在的事物,迷失了自己的本心,被外在的事物牵着鼻子走。如果能够自由自在地驾驭外在的事物,就和如来没有两样了。

“转物”指摆脱物欲,能随心自如地驱遣事物而不被它牵着鼻子走。宋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其二,用寓言的形式,生动地描写了迷己逐物的情形:

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

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

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

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

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

做牛马的时候,见到可口的草料、豆苗感到欢喜;做女人的时候,见到男人感到欢喜。牛马不是真实的我,否则做女人的时候也应该喜欢上草豆;女人也不是真实的我,否则做牛马的时候也应该喜欢上男子。轮回流转在生死之途,就为外物所驱使。如果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要迷恋虚幻的外物了。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唐代的刺史韦丹和诗僧灵澈交谊很深。灵澈和尚在庐山时,作了七首咏赞庐山的诗寄给任洪州刺史的韦丹,韦丹读了,心仪神往,写了首《思归寄东林澈上人》诗:

王事纷纷无暇日,浮生冉冉只如云。

已为平子休归计,五老峰前必共闻。

诗意谓官事繁冗,没有闲暇的时候,人生找不到最后的归宿,像云一样没有根蒂,漂泊西东。自己被灵澈的诗所唤醒,决意像西汉张衡(字平子)一样,写篇《归田赋》,毅然从官场抽身,在庐山五老峰前与灵澈作方外之游,以尽山林之趣。

灵澈见诗后,酬答一首: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前两句说自己悠闲自得,后两句说韦丹的言行不一。由于他指出了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这善意的嘲讽成了后世讥刺不能忘情于世俗,却偏要搔首弄姿,故意摆出一副方外高人架式的那类人的绝妙禅语。

据宋张端义《贵耳集》记载,宋孝宗朝尚书鹿何年四十余归隐筑堂,匾曰“见一”,即是取灵澈诗意。由此可见“见一”是多么的不易。即使是甚得逍遥之趣的苏轼,其《临江仙》也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之慨,更遑论“人人尽道事空王,心里忙于市井忙”的芸芸众生了。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苏轼《望云楼》: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白云的故乡是虚空。出山也好,归山也罢,都秉持那一份质性的自然。无心出岫的白云,是诗人性情的写照。它在文学史上的源头,则可以回溯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岫是山的洞穴和岩穴,从穴中涌出来的云叫“岫云”。白云无心地从岩穴飘出,随风变灭,卷舒自如;鸟儿在外面飞了一整天,倦了,悠悠地没入那一片苍茫暮霭,寻一枝丫祥和地栖息下来。

可见,“无心”还不仅仅是“出岫”,还包括“知还”。对于陶渊明来说,其为官为隐,皆出于质性之自然。

晋宋时的士大夫个个心里想做官,口头却对做官不屑一顾,陶渊明则是想出仕则出仕,并不以出仕为污;晋宋人标榜归隐,以为隐居是清高的同义词,陶渊明的归隐只是由于在官场上感到不自在,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丧失自己纯真自然的质性,才毅然归隐的,本不为求隐士名。出本无心,归亦无意。

“无心”即是忘记自己,不拘束自己的意思。但“无心”并不是没有真心,而是指把小我升华为大我,使小我自然消失。“鸟倦飞而知还”,意为凡是对生活感到疲惫时,就会有归心,归向心灵的故乡。日本的白隐禅师曾把这两句引用在《槐安国话》里。

“云静静地飘在天上,我也静静地活在世上”“不要为追求私欲而继续流浪的生活,要尽快恢复本心和纯真的人性”,这便是禅者的“无心”“知还”。

休歇

禅宗将断尽妄想的机法称作“休歇”,这是开悟论层面上的禅宗终极关怀。

休歇,是诸佛出世的本怀:“诸佛出世,祖师西来,并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法门可以教给人们,只是要诸人休歇。”

休歇,是如来亲证的境界:“如来境界不是别的,就是大休歇、大解脱的境界。”

休歇,是对向外寻求的彻底反拨:“佛是尘埃,法是尘埃。终日求佛求法,有什么休歇的时候?”

休歇,是对珍贵本心的充分肯定:“如今的参禅者,应当充分树立起自信心。只有这样,才有个休歇处。”

休歇,是对心行意路的截断斩除:“不要运用心机向意根下揣测度量。如果这样,纵是经历再长远的时间,也没有休歇的时候。”

休歇,是对语言文字的扬弃摒落:“你们如果想寻言逐句,在语言文字上寻求终极的真理,纵是用尽聪明,设立各种问答辩难,也只是练成了油嘴滑舌的功夫,结果是离真理愈来愈远,有什么休歇的时候?”

休歇,是对烦恼心垢的剥离遣除:“直下休歇去,剥却长久以来累积的污秽心垢吧。”

休歇,是无心应物恬淡闲适的情怀:“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门头都休歇下来,应物无心,就能处处得到闲适之趣了。”

休歇,是超越生死万缘顿息的境界:“只有休歇到一念不生的时候,才是彻底的解脱,不堕情尘,不居意想。”

“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禅师的千言万语,都是要使人歇却妄念,以明心见性,以彻见“本来面目”。

休歇,在禅宗内部,向来有渐修和顿悟两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