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学生盛楠自述
在父亲粗暴的拳脚下,父母离婚了
我叫盛楠,生于青海西宁,是西北纺织学院2000年7月刚毕业的一名大学生。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爷爷是一位老干部,所以家人处处受人尊重。因为有爷爷奶奶的宠爱,有爸爸妈妈的呵护,有姐姐事事的忍让,童年看多了安徒生童话的我以为自己就是公主了。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平静和谐的家被父亲粗暴的拳脚打破了。父亲经商后,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母亲、姐姐和我从此就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每次看见父亲醉醺醺地踏进家门,我们就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果然,摔东西、打母亲,有时甚至连他最最疼爱的小女儿我也难逃拳脚……这已经成了我们家里常见的悲剧和闹剧。每当父亲打母亲时,我和姐姐就瑟缩在墙角心惊胆战,有时,我们会大哭着冲到楼道向隔壁的叔叔阿姨们求援:“叔叔阿姨,你们赶快去劝劝我爸爸,他又打我妈妈了。那时幼稚的心灵哪里知道: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啊!吵完架后,当遍体鳞伤的母亲泪水未干去收拾残局时,父亲却因关节疼痛躺在床上打滚。他患有痛风病,发病时全身关节肿大,痛苦不堪,而该病最直接的诱因是酒。多少次母亲苦劝父亲戒酒,可父亲置若罔闻。
失望的母亲每每将我搂进怀里,掉着眼泪说:“兰兰,你快快长大呀,你上了大学,妈就不要这个家了。那时我尚不明白这话里隐藏着母亲多少的泪水。记得高二那年,有一次,喝醉酒的父亲又对母亲拳脚相向,心中痛极恨极的我挡在母亲前面,不顾奶奶在旁就大骂父亲畜生,醉醺醺的他被我的表情惊呆了。而奶奶上前就给我一巴掌,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呀!伤痛的我与同样伤痛的母亲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然而,更可悲的是,父亲的生命里还有别的女人,这是让母亲最无法接受的事实。那女人是父亲的同事。我少年时代最尴尬的事是:我经常当面要亲亲热热唤阿姨的那个人就是我母亲恨之入骨的第三者。父亲出差回来,母亲做好一桌的饭菜,准备为他接风洗尘。然而刚下火车,他不回苦等他的妻女身边,却赶很远的路去探望另一个女人,知道内情后的母亲表情木然,内心却是彻骨的寒与痛。我们女儿所能做的就是抚慰母亲、规劝父亲,尽量弥合他们的感情裂隙。
1996年8月,我考上了西北纺织学院,全家人高兴极了,我是带着家人的厚望上路的。然而学习之余,最牵我心魂的还是父母的关系,我常常打电话写信劝慰父母,我多么盼望他们能和好如初呀!
然而,1998年1月,家中传来惊人消息,当父亲又一次暴打母亲后,母亲彻底失望了。两人协议离婚,我被判给了母亲。离婚当天,母亲就搬出了原来的家。此事虽在情理之中,可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仍悲泪长流,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父亲父亲呀,你为什么不跟女儿说话
1999年寒假回家,我住在了母亲家中,可我放心不下独居的父亲。虽说现在的家风平浪静,可我并不快乐,因为家庭破裂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念旧的我会在深夜时分翻看儿时的照片。那时,不发脾气的父亲清俊和蔼,他左臂环妻,右臂拥着两个女儿,一家人脸上有着阳光般的笑容。我又想起了爱我的父亲常常会将我架在脖子上或者用粗硬的短胡子扎我逗我玩儿,那是一段多么甜蜜的日子啊!即使离婚后,父亲对我的爱依然有增无减。母亲承担着我上大学的费用,父亲则承担着我每月300块钱的生活费。而那时他供职的那个商厦效益不好,为了给我挣生活费,身为经理的他竟然晚上去给人开出租车,我深知只有为了女儿,心高气盛的他才会那么做。实在忍不住对父亲的思念之苦,我便赶回原来的家去看他。一进门,眼前的一切让我伤心极了:满屋凌乱、脏衣成堆,桌上床上落满灰尘,屋脚散发出难闻的霉味———没有母亲的父亲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收拾屋子,并将父亲所有的脏衣、床单、被褥洗得干干净净。虽然很累,可我很欣慰。在母亲的家中,我可以什么都不干地当“大小姐,可我还是愿意与父亲在一起,因为他的生活太需要人照顾了。我收拾屋子的时候,父亲一直在旁默看,也许是我酷似母亲的神态触动了他的情思,也许是收拾一新的房子让他想起了以前的家,父亲眼圈红红并带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问我:“你妈在家中还提我吗?我说:“提呀,经常提你呀!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对母亲的不舍和眷恋。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使我们早就淡忘了父亲的种种不好。假期里,我在两个家里生活,给两人传递着彼此的信息,我多么希望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父亲性格的改变,他们能破镜重圆。
1999年5月的一天,刚刚参加完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的我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的语气急促而焦灼:“兰兰,你爸病了,他很想见你,你赶快回来一下吧!我的心立即罩上了不祥的阴云。连夜回到西宁,母亲竟破天荒地到车站来接我。坐上出租,不等我询问父亲的病情,母亲便急急吩咐司机直奔医院。看母亲神色悲戚,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走进病房,我呆了:父亲双目圆睁,眼珠一动不动,身体没有丝毫的知觉,头脸肿得吓人,以前那样充满活力的一个人此时陌生得连女儿都不敢认了。我扑上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这双曾经多少次牵过我抚爱过我也痛打过我的大手,此刻却是僵硬冰凉的。泪如雨下的我不管不顾地大喊:“爸爸,爸爸,兰兰回来看你了,你为什么不开口和我说句话?旁边的母亲对我说:“兰兰,你别喊了,你爸听不见。我说:“不,我爸一定听得见,你看,他哭了。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父亲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上慢慢地滑落到他灰白的脸颊上。
当天夜里,母亲向我讲述了父亲病发的整个过程。5天前,家里人已经两天没有见到父亲的影子了。爷爷去世不久,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奶奶急了,她让姑姑、叔叔寻找父亲。所有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依然没有他的影子,唯一没有找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那房门锁得死死的。焦急的他们找到了母亲,因母亲当时尚有父亲家的钥匙。打开门,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父亲仅穿着内裤趴在地上。屋中一片狼藉,沙发翻倒在一边,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膝盖处有两块明显的青痕,像是什么东西齐齐打上去形成的,又像是长久跪地压出的痕迹,而他的肩部的伤痕更像是被人用火钳之类的东西烫上去的……惨相让所有的人怀疑父亲是被人伤害的。家人迅速报警,法医鉴定的结果却表明:父亲是因为脑出血昏迷的,脑部并无打击的痕迹。他们认为父亲身上的伤痕及屋中的惨相是他脑出血时痛苦的挣扎所造成的。所有的亲人都无法接受这一结果,因为有人看见,事发的前一天,父亲与那个外遇一同上了楼……
照顾父亲两个月,悲痛让我度日如年
根据种种迹象,我们全家人都能猜出伤害父亲的那个人是谁,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时,全家人都将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如果他能醒转,能开口讲话,所有的谜底不就都揭开了吗?
然而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要好转的迹象。他鼻中插着胃管以供应营养,为了呼吸,喉部被切开,右脑的颅骨也被揭掉,溢血的部位进行了手术处理。这时的父亲需要24小时不间断的护理。我放弃了学校正在进行的课程设计,请了长假守护在父亲的病床前。母亲也无怨无悔地来到了父亲的身边,为这个法律上已经不是丈夫的人尽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因为只能吃流食,所以每天晚上,她都要为父亲熬汤,排骨汤、鸡蛋汤、鱼头汤……换着花样地熬。第二天,我就将那饱含着我们母女无限爱意的汤从食管中灌下。夏天了,父亲的身上不可避免地长起了褥疮,我天天翻动着他150多斤的躯体,擦拭褥疮,清理屎尿。父亲病前抽烟太多,呼吸道时不时被痰堵住,我们租来吸痰机,可看见父亲水肿的身躯被吸痰机吸得不停地震动,实在忍受不了父亲再被这种东西折磨伤害,我就用口为他吸痰,一次父亲便秘,3天没有大便,焦急中我又毫不犹豫地为他抠便……我做这一切,就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父亲能舒服一点儿,能快快醒转,哪怕留下什么后遗症,女儿也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父亲每天的治疗费用需要上千块钱,家中原本不多的积蓄很快被花完,而这时,所有的亲戚挺身而出,纷纷拿出钱来,可是他们的家境也都不好,因此,拿出的钱只是杯水车薪。随着治疗日期的延长,医疗费用越来越成为问题。一次,家中实在拿不出钱了,医生要给父亲停药,我求医生给我赊一天的账,然而,我被无情地拒绝了。万分焦急中,我打电话向姑姑哭诉,姑姑安慰我几句后说她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后,满头大汗的姑姑将2000块钱送到我的手上,父亲后期的医疗费几乎全是姑姑这样借来的。我赶紧到药房取药,2000块钱的药就那么一点点。从药房回病房的路上,我生怕别人抢了似的将药兜紧搂在怀里,对自己说:“这可是借来的2000块钱呀!
在父亲住院的脑外科,一个一个病人住进来,而康复后出院的情景让人心悸:要么口眼歪斜,要么神志不清,要么肢体瘫痪。我们向医生打听父亲未来的情况,大夫摇摇头,说:“可能永远会是这个样子。我们都难过得哭了:爸爸你大仇未报,怎能不张口说一句话呢?而此时,我们已陷入绝境,没有人愿意再将钱借给这个没有任何偿还能力的家。我们必须抉择: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我们不想放弃,可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我对姑姑说:“姑,你把我卖了吧,如果能卖几万块钱,那我爸爸就可以继续治疗了。姑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掉泪。
父亲终于解脱了,而我以后的路还很长
我们终于放弃了,将父亲抬回了他自己的家。新的学期开始了,学校多次催我返校,我想放弃学业照顾父亲,可母亲不愿意,她挺身而出,肩负起了照顾父亲的任务。回到学校后,我再不可能向家中伸手要钱了,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找了一份每周末搞促销的活儿,两天的收入省点儿,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也就够了。苦累我不怕,可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中的父亲。每隔一周我就回一次家,我成了西安到西宁列车上的常客,而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已经不再用药的父亲却奇迹般地有了好转。当我又一次回家时,母亲告诉我,父亲的右手有了反应。她贴在父亲的耳边轻轻叫着父亲的名字说:“你抬抬手让兰兰看看。父亲的右手缓慢而吃力地抬了起来,我赶紧将手放到父亲的手上,说:“爸爸,我是兰兰,你握握我的手。我的手真的被握住了!虽然很轻很无力,多少年没有牵过我手的父亲又像童年那样牵住了我的手。我和母亲流着泪笑了。父亲的反应重新给了我们希望。可是,他身上的褥疮却越来越严重,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慢慢溃烂。
回到西安后,我去了一趟法门寺,那里供奉着佛祖的舍利子,是个福天祥地。我带着虔诚的心态到佛前为父亲祈福,我告诉佛祖,父亲只是脾气不好,他其实是个好人,对他的惩罚能不能轻一点。无计可施的我幻想着这样能给父亲带来好运。然而,我的祝福没能阻止父亲病情的恶化。10月1日,父亲突然发起了高烧。我赶回家中,他已被转入护理中心。刚走入护理中心,我就闻到一股怪味,原来那就是父亲身上的溃烂发出的气味,护理中心的病人都不愿意与父亲同住。当我为父亲清理烂处的脓血时,蘸了酒精的棉球一碰到那伤处,伤口周围的肌肉就是一阵急颤,我的心跟着那颤动在抖!我知道:父亲痛呀!大夫下了结论,这样下去父亲只能被痛折磨死。我实在不忍再看父亲受罪的模样,趁人不备冲上去就要拔掉父亲的食管,结果被床前的姑姑紧紧抱住,我哭喊:“我要做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我不想再让爸爸受罪了。同样泪流满面的姑姑却说:“我不能看着我哥哥被饿死。那次,我是红着眼睛回到西安的。
1999年12月的一天,我接到姐姐的电话,她说,父亲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让我赶快回家。我心急如焚,赶紧去买车票,1小时后,还没来得及起程的我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哽咽难语:“爸爸刚刚走了。我握住话筒半天无语,仅仅1个小时,父亲已经与我阴阳相隔,那一刻,我心中的悲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更让人难受的是,他的病因永远成了一个谜。
2000年春节是全家最悲伤的一个春节,别人家欢欢喜喜过大年,而我们家却安放着一年内相继离世的两位亲人的遗照:爷爷和爸爸。在遗照前,高龄的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全家人心碎。
在父亲的忌日里,我边流泪边给天国的父亲写信。
爸爸:
女儿没有照顾好您,让您在人间吃尽了苦头,在天国,您要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亲人陪伴,您一定很寂寞,女儿会常给您写信的。烟要少抽,酒不能再喝了,您喝酒不但会伤身体,还会和人吵架的。这段日子,您的痛风病好点了吗?
爸,您一定很牵挂我们吧?爸,我也想您,很想很想。每次做梦梦见您,我都特别高兴,我多么希望我天天能生活在梦中,那样,我们父女就可以永远不分离。
爸,我知道您是个孝顺的儿子,奶奶您就别操心了。我会代您尽孝的。姑姑为您治病欠下的4万元债务我已全部承担下来。爸,天堂里有坏人吗?您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将门插好呀……
我将这封信烧在了父亲的照片前,在飘动的轻烟和飞扬的纸灰里,我知道,父亲一定会收到我的信。
2000年3月份,山东某航空公司首次面向大学本科生招收空姐,我毅然报名参加。知我成绩优秀的老师们说我放弃专业很可惜,劝我三思。可我义无反顾,不为别的,只是听说空姐每月有四五千元的收入,真是那样的话,两年内我就能还清所有的债务。十分遗憾的是,一路过关斩将的我,却在最后的复查中,因眼睛近视而被淘汰。后来,我与昆山的一家公司签订了合同。现在,上班已经半年了,我除了常常思念父亲外,就是拼命地工作。我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偿还债务、报答亲人!
对盛楠的采访,非常偶然。她当时还是一名大四学生,即将毕业,从同学处得知我给全国著名的新闻期刊写稿,于是找到了我。盛楠个子高挑,皮肤白皙,非常漂亮,但是她神色忧郁,因为父亲离世让她十分悲哀。虽然父亲早前对家人很不好,父亲受伤后,家人还是给了他无尽的关爱,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获得了应该有的尊严。一个20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要面对如此巨大的人生苦难,显然需要勇气和毅力。《深圳青年》杂志社的资深编辑王威说:“无常正是生命的常态。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人生中,我们经常会被突然降临的困难吓住,但是,最终,还得挺起脊梁、仰起头颅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挑战命运的不公。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经历,让我们逐渐成熟起来。成熟的身体、健康的心灵,会经受住更加严酷的考验。
一个残疾歌手,之所以能在高手如云的北京打出一片天地,是因为母亲是他腾飞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