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乃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最大节日,初一开始,各地就有野台班子挨村串着唱戏以示喜庆,村里可真是家家锁头看门,“老枪药”脾气再爆,也不能不让儿子过年呀。杨安详这年龄本是贪吃的时候,但听到锣鼓一响,那浑身所有零件全部活跃起来,啥也不顾,或嘴里塞只饺子,或手里捏块馒头,一旦冲出家门,就别指望他哪天回来。这孩子东庄看完了,再跟着班子看到西庄,一部戏听它百八十遍也不厌烦,演员在台上唱出上句,他就已经知道了下句。有一回,直跟到二月初二,戏班子解散了,杨安详才不得不回家,人瘦得活脱脱一架风筝,来阵风就能飘摇起来!当娘的心疼儿子呀,乘老汉骂够了跑院子里抽烟去的空闲,边流着眼泪边问儿子,这半个月你吃什么?杨安详悄悄告诉娘,哪有什么吃呀,他是提前偷出半口袋生晒地瓜干,饿得委实受不住,才嚼一口维持……“只要让儿子有戏听,就是再饿些也无所谓的!”家中只此一根独苗,为听戏遭这么大的罪,假如让他入了戏班,可不就趁了他的心?“老枪药”也疼儿子,但他不让儿子去唱那“下九流”也是疼儿子!安详娘有时候说他,你不是也愿意唱几口吗?“老枪药”那张长脸立时就耷拉到地皮上:“屁话。逛窑子跟开窑子能一样吗!”
大年一过,杨安详的戏就没处听了,只好自己在地里冲着风唱,一人唱好几个角儿,只要不耽误做活,老父非但不干涉,有时也唱,戏瘾并不比儿子小多少。据说有一回,爷俩去坡里割高粱,时过中午,家中饭做好了,久久不见人回来,安详娘急得去地里寻找,却见高粱早已割完攒起来,父子俩正围那高粱攒子演一出戏,恰好演到缺一个旦角儿,老汉不由分说,硬拉着老婆补台,等到把那出戏唱完,一家三口这才想起饿,路都走不动了……不但爱唱,杨安详视那拉京胡的几为神人,每回听戏,手怕碰着“邻居”引起纠纷,那嘴角却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师的手腕抖动,都成了习惯,以致后来相亲时,岳父母怀疑他曾经抽过疯的!实在馋急了眼,这杨安详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己制成了一把二胡,声音极小,但拉起来也像胡琴声。杨安详乐不可支,见了会拽几下弓子的主儿一律喊师傅,到底让他学会了“工尺调儿”,每日天黑看不到做活计了,他就坐在院子里,推碾子似的拉,常常到下半夜。到了冬天,他就坐在被窝里拉,好在动静小,影响不到爹娘睡觉,也便没人管他。渐渐地他娘发现儿子早晨总是自己把被子叠好,以为他变勤快了,哪想到有一天杨安详病倒,老娘才发现,冬天夜里冷,杨安详为了练二胡,竟然把被子抠了两个洞,他夜里是披着被子,把手从洞里伸出去拉“琴”,抢着叠被,那是怕被父母发现!那年月,农家做条被子是小事嘛,老娘心疼地骂他:“你哪天能长大,娘就不操心了!”
这年正月,杨安详又干着嗓子去听戏。为什么干着嗓子呢,他抢到台前占了地场儿,人挤得登登的,只要一出去,这里便立刻占上了人,休想再回来!他担心有尿,就宁可不喝水!为了前头有个位置,杨安详一个时辰前就去戏台前搬块石头坐着等,虽然看不到开演,却能听见幕布后调弦的声音,还有偶尔揭开大幕布往外偷看的戏子的脸儿,那也是一种偏得!大戏开锣后,前面有几个当村的,人家有板凳坐,其中高个儿的,横在前面,杨安详看不清楚。这可如何是好?好个戏迷,急中生智,把垫屁股用的石头前挪,他跪在上面,这不就高了?待一场戏唱罢,天早已落雪,地上化得泥泞不堪,散场的观众看杨安详时,见他瘫倒在稀泥地上,一个劲地抽搐,敢情他跪得时间过久,将膝盖脆骨硌伤!
这一次亏吃得大发了。杨安详被抬回家,躺在炕上整整一个月,所挨老爹的骂,真是鸡叨不完,狗吃不尽!杨安详成了不肖子孙的代名词,哪家的儿女惹着了爹妈,爹妈想往厉害处咒,就骂:“你个跪石头抠被眼儿的货!”“老枪药”脸上挂不住,又在祖宗牌位前发誓忏悔,都是自己爱唱戏,遭受报应,才制造出了这么个戏种戏痴戏疯子,此后他绝口不再唱戏!杨安详若敢哼哼那劳什子,听一回他打一回,这下子,杨安详老实了好一阵子。
老辈人常说,人该吃哪碗饭,是前生所定,想不吃,哪里由你自己的意愿?这杨安详注定了要吃唱戏这口饭。他十八岁那年,日本人投降了,八路军进驻这个村庄。这里做为解放区根据地,实行土改。“老枪药”不该口不吃腚不屙地多攒了几亩地,被定为富农,三天两头被传唤到农会去挨训斥,老头火气再大,却抵不过政府,慌得他一天三遍给祖宗磕头,求祖宗保佑。
这工夫,新政府要成立剧团,通过演戏,宣传党的政策,管事的听说杨安详会拉会唱,就上门来动员他参加,并说人民翻身做主,旧社会那一套是反动的,什么戏子下九流,以后称人民艺术家。杨安详见爹不敢干涉,立马答应。他底子确实深厚,没多久,当上了副团长,后来,又升做了团长。“老枪药”一下子由准专政对象成了革命家属,吓得那个农会头儿见天登门打听,问安详同志工作忙,家里有没有需要做的活儿,缺人,他给派。后来,不知使的什么方法,说是当初错划,把杨家的成份改成了中农!“老枪药”这回得了儿子的济,扬眉吐气:“不教我爱唱戏,家中能出来这么个人物吗,那好歹也得在天上顶一颗星星!”
这年秋天,杨安详娶了媳妇。婚礼热闹非凡,连邻村的凡是挂点边儿的,都来喝喜酒,团长是官嘛。新郎倌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场唱了一段《武家坡》,生旦两角全包,赢得满堂喝彩!当夜入了洞房,新郎感叹,刚才要是你能唱王宝钊,那才全乎。又非逼着让新娘子学唱戏,折腾到天明。那时是冬天,害得窗外听房的婆婆、姑婆婆两双脚都起了冻疮,却只听得了一夜的唱戏声!婆婆叹气道:“这就是气满心邪的症兆,看来这孙子咱越急越抱不成了,儿子他不懂事呀。”
结婚头一个大年初一,杨安详清早得出门唱戏,临走时跟媳妇约好了,初二夜里定赶回来。当地礼数,正月初三女婿必须回岳父家拜年,新婚头一个春节,尤其重要。老丈人家得着这么个有头脸的女婿,好一通准备,早捎过信儿来,说把体面亲戚请了个遍,专来瞧新女婿,那还不是为了炫耀!初二夜里,新媳妇抓耳挠腮盼到吃早饭,也不见夫婿的影儿,自觉没脸回见娘家人,一气之下,喝了洋火(火柴)头儿自杀!
眼见要出人命,“老枪药”早把那点戏瘾冲淡了,循着锣鼓声东村撵到西村,遥见儿子正在《智铡》中扮演皇上,对跪在地上的大臣唱台词儿,老汉奋不顾身从后台冲过去,一把将端坐龙椅上的“皇帝”揪倒在地,口里骂道:“你在这里当皇上,媳妇家中吃洋火!”一不小心,骂的却是京剧道白,乡里人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戏,不由掌声大作!这才搞清楚,杨安详是请过假,但扮演皇上的演员临时犯了点事,被军管会叫去,团里只有安详是个全才,他不留下谁人救场?胡琴一响,他把回门的大事给忘记了!
有此一闹,台上匆匆换戏,杨安详骑马跑回家救媳妇,见媳妇安然无恙地赌气,急忙上前打躬:“哎呀我的妻,闻听得你吞下了洋火,好不将为夫吓煞!”那媳妇见丈夫回来,破涕为笑,也勒着细嗓儿回答:“啊,妾身一时想不开,就吃下了洋火,让官人担心啦……”“啊,还不快快救转过来!”“奴家这才吃了三根,有两根是划过了的!”夫妻的这番对话,让懂戏文的听了去,大家哄笑了小半年。杨安详就得了个外号:“胶东戏疯子”!
杨安详认真肯吃苦,很得同行拥护,组织上见他有培养前途,找他谈话,想提拔他。杨安详问:“提拔了还演戏吗?”回答,不能。杨安详摇摇头:“不去。有戏演着,给多大干部也不当。”回家跟娘子一说,娘子早被他同化了:“不去。抛家舍业的,你走了,我看谁的戏呀。”
杨安详这一辈子的前程就停留在团长这位置上了。十年动乱一开始,造反派们就盯上了这个“封资修黑货”,准备拿他大开其刀,可是,刚宣布完所有老戏全部停演的命令,杨安详就两眼翻白,当场仰倒在地,从此神志模糊,不会开口说话。红卫兵日夜监视,发现他的确成了废人,只好把大字报贴过几百遍,扎个纸人儿写上杨安详的名字,满街游斗,把他批倒批臭了事。后来,也便没人再理他。
“四人帮”垮台后,剧团又恢复了生机,那些没烧完的服装道具重新派上了用场。杨安详的一些徒弟们张罗着排练《四郎探母》,众人无限感慨地说,可怜老团长被迫害致残,否则不让他登台,了得!咱把他老人家接到现场,就算是汇报吧。杨安详被轮椅推到排练大厅,看徒弟们排练。演杨四郎的主角唱到“我本是南来的雁……”一句,忽听一声暴喝:“停!”原来是老团长开了口!
“这拖腔怎么唱的,拖泥带水,扣不上板眼!”年过半百的杨安详居然从轮椅上站起,为徒弟示范那句唱,唱得委婉凄转,字正腔圆!在场的人无不失声痛哭:“老团长,这些年您硬是这么憋着吗,您受苦了。”
杨安详如梦初醒:“啊?我早先是不会讲话了呀,听胡琴一吱嘎,这嗓子刺挠得难受;再听他唱戏糊弄,一股气直冲脑门儿……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
只为一句唱,杨安详奇迹般地康复了!他重新登台,还唱老生A主角,直唱到退休,又去老年大学,当了戏剧教授。
几十年前起,有句口语就全改了起初的意思,当地人视杨安详为有出息儿女的榜样:“真有杨安详跪石头、抠被眼儿的那股劲儿!”
老跩这贱骨头哇
因为有好几年井下经验,让我混上了个“带班经理”的职务,说来不怕你笑话,别处的同行都叫“顶掌子的”或是班长,也就我们庞老板会玩人,给这么个官衔儿叫着好听。我得带12个人分仨掌子头挖煤,每月多领200元劳金,当然也得担责任。有一天,我的顶头上司井口经理分给我一个人,此人老得一塌糊涂,满口四川腔,个子自来矮小,见人习惯哈着腰说话,更没个体积了,那张饼子脸上一对小眼睛,活像在豆腐上戳了俩窟窿眼儿,走起路来跩得给只鸭子不换,大伙根本没拿他当盘菜,不称他老秦,上班第一天,他就被命名为“老跩”。还别说,试用了几天,感觉挺顺手,于是收下他孝敬的两包廉价烟,这老跩就成了我的属下。
“转了正”的老跩真拿我当领导伺候,一天到晚跩着个鸭子步,“经理”、“经理”叫得甘口甜。说归说,老跩干活舍得出力,不怕危险,众人虽瞧不上他,却乐意跟他搭伙,让他多干些呀。打工仔里拱煤洞子的,找40岁往上的都稀罕,老跩50大多了,见谁都叫弟,工友们就跟他没大没小,睡通铺也方便,高兴了竟扒他的裤子玩,就这,老跩也不恼。老跩说,可得好好在意这份工作呀,一年上万元呢,闹着玩呢。
掏心窝子话,钻煤洞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三页石块夹块肉,它一不高兴,人就成肉饼了;从洞里拱出来,七个窟窿就俩眼仁是白的,其余都堵着煤面子。于是挖煤的自己觉得屈,工资发到手,猪头肉、烧鸡……大伙凑钱,改善他一顿。收钱到老跩这儿,他一双手让电打着了一样,哆嗦得飞快:“我不敢跟你们比,我不敢跟你们比!”
这么抠搜的守财奴,哪个瞧得上他?索性把他的行李扔到炕梢上去:“老跩呀老跩,你还能活两辈子,死了不烂?你拼死拼活,赚钱干什么?”
老跩巴不得去炕梢睡,看着大伙狂饮暴嚼,也不是滋味儿呀。他小声辩解道:“儿子刚下学,没工作,娶媳妇还差钱呢。”我这才知道,老跩的老婆10年前不知哪个男人跑了,扔下个10岁的儿子。他苦巴苦业地供儿子上学,由于穷,儿子在学校也低人一等,因此,也瞧不上他这当爹的,长这么大,从没喊他一声“爹”,实在有事要打招呼,就喊他“那个谁”。儿子高中毕业,没学历,好活儿找不上,孬活儿又不肯干。“唉,我这爹不称职呀。”老跩提起儿子来,无限内疚。
我心里不舒坦了:“他怎么有脸怪你没本事?他有本事,倒是考个大学;想攒钱娶媳妇,自己来挖煤!”老跩这个熊样也真是,这么苦的活,不吃不喝,身子能顶下来吗?发了工资,一天也等不及,立刻给儿子寄回去,显得也太贱了!
老跩不愿我说他儿子孬,又不敢顶撞领导,样子十分难堪:“经理呀,不能怪娃哟。我这当爹的连娘都给人看不住,哪配当爹呀。让他挖煤,骨头还没长全呢,再说,这活危险哪。”
我还能说什么。人家爷俩一个负责奉献,一个只管索取,分工明确,碍我啥了?爱咋的咋的!
眨眼到了年跟儿,矿井春节放假,可总得留下人看井口,新劳动法规定,节假日加班,要给三倍的工资。就这,也没人愿意留下来。我正犯愁呢,老跩自己找来了:“经理,我回家还得搭车费,您留下我看井口吧,24小时我自己就行。”第二天,井口经理跟我说:“那个老跩缠着抢着要留下看井口,你通知他,想留下,就别指望三倍的工资,他不干,多的是人干。”
这不是欺负人吗?井口经理是庞老板家亲戚加走狗,瞅人老跩软弱可欺,竟编瞎话扣人血汗钱,他哪里找得到看井的人!谁知我跟老跩一谈,他乐得差点给我磕头:“啥三倍工资?给多少是多少!”气得我真想踢他一脚,这贱骨头,你八辈子没见过钱啦,损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