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郑子瑜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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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珍贵史料: 笔谈遗稿

《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遗稿》是私人间的无拘无束的谈话笔录,因源桂阁当时无一官半职,完全以一位钟情于中华文化的私人身份与清朝公使馆人员交往的,自然不会涉及时事。其中身边琐事占了很大部分。日本受中国儒学文化影响很深,凡涉男女之私,向来为士大夫所讳言。但是,食色性也,人之大欲,青年男女,谁人不谈。只是在礼教束缚下,不公开谈论而已。黄遵宪与源桂阁是熟人,在笔谈遗稿中有一部分涉及这方面的谈话。而郑、实藤两位编校者又一字不遗将其整理,非得有冲破樊篱之勇气不可。这为理解黄遵宪作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的外交官,提供了真实的资料。如: 公度: 山川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莫日本为甚,古所谓女儿国,美人国,殆即指日本也。

……

桂阁: 滨姐恋恋久矣,幸君窥隙而为宄逾墙之策如何?

公度: 逾墙而搂其处子,是任氏所为之事,弟所不敢也。

桂阁: 他非纯良处子,谁亦妨乎?

……

公度: 鱼,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则舍鱼而取义。

(桂阁旁记: 不久,黄遵宪一个人坐车到华养院来。我和魏柴门很怀疑,悄悄地去看他,哎呀,原来他和黍园雇用的阿滨,正在一个小房间里私谈,可笑可笑!)这些材料,是非常真切可靠的,是人性真情的天然泄露,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足以说明,黄遵宪作为晚清著名外交家和诗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仅仅是作为一种概念的符号。人的私生活与事业比较起来确是小事。可是,私生活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事业和生涯。作为一大国堂堂使者,在与好友私下交谈中,不伪装不作态,做一些人之常情的“下里巴人”之论,正是他挣脱儒学礼教而充分解放的明证。

《笔谈遗稿》是日本正处于大变革时代——明治初年的产物。正是这一时代,西欧文化长足进入日本。但是,一批汉学者崇慕中国之风未变,《遗稿》中一些有名望的日本知识分子在其言语中流露出对中国的谦恭之态。源桂阁竟称何如璋为“爹”,此虽为戏谑之言,但可见他们之间关系是如何亲密无间。笔谈主人是一位日本旧藩侯,维新后虽有一定财产和地位,但已是式微之族了。从他的言辞之间,时时流露出对维新的不满。如论及维新后一系列改革时,他不是说“不如钳口”,便是说“邦无道则退之义也”;石川鸿斋则更露骨地说:“欲观佳丽,莫如西京;欲观丑夫,莫如东京。欲观英雄豪杰,莫如古;欲观懒惰愚昧之人,莫如今。”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顽固之心,跃然纸上。这些史料的价值不独对研究黄遵宪有巨大作用,而且对中日关系史,以及变革时代政治、经济、民俗和心态史都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笔谈中也有一些关于讨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对话,如戊寅(光绪四年)八月一日日本文人大河内辉声、石川鸿斋与王黍园及黄氏一段: 石: 民间小说传敝邦者甚少,《水浒传》、《三国志》、《金瓶梅》、《西游记》、《肉蒲团》数种而已。

黄: 《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恨贵邦人不通中语,不能尽得其妙也。论其文章,宜与《左》、《国》、《史》、《汉》并妙。

王: 《红楼梦》写尽闺阁儿女性情,而才人之能事尽矣。读之可以悟道,可以参禅;至世情之变幻,人事之盛衰,皆形容至于其极。欲谈经济者,于(此)可领略于其中。

桂阁: 敝邦呼《源氏物语》者,其作意能相似。他说荣国府、宁国府闺阁,我写九重禁庭之情,其作者亦系才女紫式部者,于此一事而使曹氏惊悸。这可视作一种中日古典名著的最初比较研究。

又如“庚辰笔话”,其中庚辰(光绪六年)四月初九记云: 桂: 今日见阁下寄紫诠(王韬号)诗(案即《日本杂事诗》)极佳,前有紫诠序,后则阁下跋也。

黄: 仆东来后,故友邮简云集,皆询大国事者,姑作诗以简应对之烦,不意为王君携去,遽付手民,非仆意也。大国人见之,定不免隔靴搔痒之诮。阁下能为改润,感谢不胜。

黄: 杂事诗中,多有人名地名,避我朝庙讳改易者。(略)

省: 杂事诗刻于贵邦,想洛阳纸价为之贵。

黄: 一刻于北京,一刻于香港,敝邦人见之,以为见所未见,诗之工拙不暇问世。

省: 阁下之书,叙樱花之美,儿女之妍,使读者艳想,此书一行,好事之士,航海(而来)者(将)一年多于一年。

黄: 文章之传,由于胸襟气识,寻章摘句,于字句(间)求生活,是为无用人耳。

黄: 国家升平无事,才智之士无所用,故令其读书,所谓英雄尽入彀中也。譬如富家巨室,衣食充裕,其子弟能喜古玩,好书画,亦是佳事,谓此古玩书画为有用则不可也,谓为无用亦不必也,见其所处之时地如何耳。

黄: 孔子大成之圣,实为上下十二万年,纵横七万余里,不能再有之人,其教人无所不备,不止诗、书、六艺已也。宋儒之学,为孔门别支,推其极不过学孟子耳,彼不知圣人为何等人也。这些笔话,可以帮助研究者加深对《日本杂事(诗)》的理解,对黄遵宪文学观的领会,可以看见他对宋儒的批评态度。而后来黄氏对孔子认识有了转变,是在明治维新刺激下形成的。

又如: 省轩: 长夏无事,日把《少陵集》读之,似少有悟,将录近制,乞大政。

公度: 阁下诗学杜甚好,专意习之,必有进境,极愿拜读。仆不能作诗,然自喜论诗,颇得要领,足下暇日与仆一谭,不知果有所见否?

省轩: 敝土诗近来纤靡成风,识者愧之。与栗香辈谈,亦慨之。与有志之士二三辈约,欲矫之以宋、唐;愿得阁下提撕,一振颓风,以扶大雅。

公度: 仆不肖,何敢当此?愿得随诸君子后,力著一鞭耳。诗之纤靡,一由于性,一由于习,习之弊又深于性。欲挽救之,仍不外老生常谈,曰: 多读书,以广其识,以壮其气;多读杜韩大家,以观其如何耳。

黄氏欲以杜甫《少陵集》力纠日本纤靡柔和诗风的企望也可足见一斑。又如: 公度: 仆不能书,不敢强不知为知。

省轩: 阁下之书,有唐人之风,想应有所学。

公度: 会平生极不喜作书,有生以来,未尝端坐,陈左人之贴而临之,故丑陋若此,言之惭矣。

鸿斋: 阁下书顾学苏东坡者,而今则废之,然其气韵自溢纸上。凡今世认,多化于赵雪松,加董华亭软弱之态。阁下则不然,本学何人书,请示教!

公度: 仆实未尝学之,若谓其不似维,则古人学我也。虽为论书道,而“古人学我”则反映黄氏的独创精神和决不人云亦云的人格风范,可从许多黄诗注脚中来看。

《遗稿》反映了黄遵宪变革年代的一些超越世俗的举止和思想,而源桂阁的旧贵族言论又能使我们获得了一份弥足珍贵的史料。两位编校者的胆识和辛勤就足以使他们在“黄学”研究史上占有一席重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