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生于1837年,比王闿运小五岁,比陈三立长二十五岁,死于1909年,已是辛亥革命前夕。字孝达,号香涛,一号壶公,又称广雅。河北南皮人,同治二年进士。官湖南总督,两江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后人辑有《张文襄公全集》。张之洞是晚清洋务运动的重要代表之一。光绪初年,与陈宝琛等同为清班中最敢言事者,时称清流。而张之洞言事以时务为主,较少纠弹抨击。甲午以后亦主变法维新,曾上疏阻和议。且谓:“凡我普天臣庶,遭此非常变局,忧愤同心,正可变通陈法,以图久大,不泥古而薄今,力变从前积弊,其兴勃焉。又何难雪此大耻。”(《普天忠愤录序》)又“助赀强学,条陈 ‘新疏’,举办 ‘新政’,俨然 ‘维新 ’大员”(汤志钧《戊戌变法人物传稿》)。政变后,以先著《劝学篇》,得免议。后站在慈禧一边。唐才常领导自立军起义于武汉,即被身为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扼杀。但戊戌以后,维新之政能有复燃之望,废科举、兴学校、办工厂之各项新政,得以实施、推行,又多赖张氏之力。如果说辛亥革命的成功需要一定的客观历史条件,一是清王朝的溃败,一是西方民主思想日益深入人心,具有相当的群众基础,那么,张之洞在戊戌以后,能使新政再度兴起,在客观上,正有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促成西方新文化进一步传播的作用。胡先骕曾说:“忆辛亥革命之秋,曾见市上有一种可笑之图画,以张文襄派遣学生出洋为有心颠覆清室张本。”(《读张文襄广雅堂诗》)此图画确实耐人寻味。陈衍为张之洞作传曾说:“为专制之说者,至谓开学堂,派游学,练兵造械为乱阶。”张之洞始所未料的后果,正在于这客观上的 “乱阶”。
张之洞的诗歌亦能反映时世,林庚白曾举例说:“如《九曲亭》、《焦山观宝竹坡侍郎留带》、《读宋史》、《崇效寺访牡丹已残损》、《中兴》诸作,皆沉郁苍凉,其感叹之深,溢于言表。盖之洞夙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丁满清末造,知国事之不可为,其主张之无补于危亡,而身为封疆大吏,又不得不鞠躬尽瘁以赴之。后二首居宰辅时之作,时势益艰,故危苦益甚。”(《丽白楼诗话》)陈曾寿读张之洞诗毕,有句云:“晚节艰难诗愈好,遗音哀惋世宁闻”,“忧伤小雅繁霜后,此卷千秋合让传。”(《书广雅诗集后》)皆指出张诗能忧伤时世。
张诗在艺术上造诣颇深,以流畅自如为其表。胡先骕认为张之洞《广雅堂诗》脱胎于白氏长庆体,由《送王壬秋归湘潭》,《花之寺看海棠》诸诗可见端倪。胡氏主要着眼于张诗好用典以铺叙其事,而指出其与长庆体相仿佛。的确,张诗常并列地连用数典以渲染题旨。如《送王壬秋》句云:“东宫绝艳徐陵体,江左哀思庾信文。笔毫费尽珊瑚架,墨演书残白练裙。”连用徐陵、庾信之事来形容王闿运的声名及才华。再如《误尽》之一: “后主春寒弄玉笙,章宗秋月坐金明。词人不管兴亡事,重谱师涓枕上声。”又连用李后主及金章宗,卫灵公与师涓事,讽喻上下酣嬉之患。而且张诗往往正面采用典故,借古喻今,如《金陵杂诗》通篇采用王安石事刺翁同。《元祯》则以咏元祯而刺瞿鸿禨。不似江西派诗人用典好作变化,另翻新意。然张诗用典一般比较贴切,如《四月下旬过崇效寺访牡丹花已残损》:
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
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
《新唐书 ·舒元舆传》:“元舆为《牡丹赋》一篇,时称其工。死后,帝观牡丹,凭殿阑诵赋,为泣下。”诗人借用唐文宗时谋诛宦官的 “甘露之变”,非常巧妙地暗指戊戌变法时维新党人谋诛慈禧等守旧党人未遂,反遭惨杀的 “戊戌政变”,并以此怀悼刘光第。用典浑然无痕,极工切。再如《读史 ·张孝祥》:
射策高科命意差,金杯劝酒颤宫花。
斜阳宫柳伤心后,仅得词场一作家。
通篇虽咏张孝祥事,而实暗喻文廷式。首句指光绪预定文廷式为甲午大考第一名,第二句指文廷式不自检点,有所谓 “与内监往来 ”事。末二句指文廷式为慈禧所疾,终为李鸿章等所乘,被弹劾 “革职永不叙用”。 “德宗因此案而卒酿官掖之变。伤心之极,所换得者,仅云起轩一卷词耳”(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用典亦深微工切。
除用典外,张之洞还较注重辞彩色泽,工于修饰。其诗如城隅积水八寸绿,照见凫鹥白如玉 ……高轩恰可临漱浣,浅濑聊堪濯缨足。足底葭萌何短短,碧烟如榖昼阴暖。(《南佳修襟送客》)丁香千珠圆,海棠霞晕扶春烟。至今纸上斗香色,疑娇似妒如能言。(《秦子衡为孙驾航书崇效寺丁香海棠卷》)我来江上望,花竹笼春烟。万罫同一绿,菜畦间秧田。江平碧瑟瑟,山远青娟娟。(《忠州东坡》)明镜三面抱城郭,锦屏九尘临汀洲。江深石润树葱蒨,帝子飞盖时来游。(《锦屏山》)太行随我向南行,渐有烟霏含青紫。王楼营外三家村,泼眼春光百鸟喜。柳叶作态杏花娇,人马风沙一时洗。(《王楼营见杏花新柳是日济河微雨》)
花红柳绿,水白山青。张之洞常用明丽爽目的自然色彩来点染他的诗篇。吟诵之间,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这类诗篇。
在句法方面,张诗也与取径于黄山谷的陈三立诗歌形成鲜明对照。陈诗常常采用拗折硬截,曲折倒置的句法别开生面。而张之洞最难以接受的也许就是这种句法。因此张诗不仅鲜有倒装句式,而且语法成分比较完整,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较明确自然,主谓、动宾等结构搭配也力避生硬。这由前面的示例已可见大略。
当然,张诗如果仅有此肤鞟,那么与沈德潜的学唐也就并无大的区别。张氏论蕲水范昌棣诗云:“能将宋意入唐格。”殆可以自写其诗。其诗如:
神皋荡无险,险自散关始。万壑共一井,
行人在其底。(《凤岭》)
四围山势的高峻壁立,在诗人的联想中倾刻化作一种新奇而又可捕捉的强烈感受。又如佛法一线在戒坛,叩门先听松声寒。横广平台五十步,穆穆护法排苍官。墨云倒垂逾万斛,压折白石回阑干。潮音震荡纤埃扫,气象已足肃群顽。矫如神龙下听法,赫若天王司当关。十松庄慢皆异态,各各凌霄斗苍黛。一株偃蹇甘独舞,不与群松论向背。(《戒坛松歌》)如果说前一首用的是巧劲,那么这首诗则是从正面着意形容,以尽夺老松之神形。对于气势不凡的对象,诗人固然能与之精神交通,融而化之,对于习见的景物,诗人也能以敏感的心灵发隐探秘,其诗如:
灌木骄平川,轩轩出新沐。浅涨萦危矶,
瘠板冒妍绿。(《雨后早发天津至唐官屯》)
明光曳地来,长如一匹练。不登石头城,
几疑天堑诞。邱垤齐敛避,形势顿涌现。
是日积雨晴,千里无阴暗。夕阳生金采,
青绿染郊甸。尺树藏百村,片岚逢数县。
南北交映发,不为洲诸间。(《翠微亭》)
皆极精粹,非唐诗中肤泛之作可比。而如庐山这种几乎为人发尽其秘的对象,在诗人的眼里也能有其新的感受。如:
朝见庐山临江漘,青翠腾跃来迎人。暮见庐山忽杳霭,首尾隐若龙登云。从来倔强五岳山,彭蠡作杯江作带。内蓄百涧包灵奇,外切太虚定澎湃。江表名山数第一,俨如大贤兼通介。(《江行望庐山》)经过主观喻拟改造,神气已被历代诗人摄去的庐山,重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再有一类咏物写景之作,则能在平凡中见出远意。其诗如:
楚泽多香草,一香为之祖。风露霭清晨,
静贞出媚妩。(《咏兰》)
龙性生已具,森然蓄麟爪。榉柳及杨梅,
难较年大小。(《咏广益堂双松》)
一种人格精神正从其中渗透而出。再如:
阶泉锵玉声,松雪耀积素。劳人逢幽境,
聊作蘧庐住。(《宿紫柏山留侯祠》)
一种人生哲理借留候祠这个 “蘧庐”,现出光彩。
从总体上看,张之洞与陈三立相比,较侧重于描写和表现客观对象,不像陈诗那样大多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当然,张诗也非纯客观的白描,客观对象常常经过比较明显的主观变形而得以焕发其精神。而如:
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读白乐天 “以心感人人心归 ”乐府句》)殡宫春尽棠梨谢,华屋山邱总泪痕 ……劫后何曾销水火,人间不信有平陂。(《过张绳庵宅》)故人第宅招魂祭,胜地村亭掩泪过。前席顿怜非少壮,小忠犹得效蹉跎。(《中兴》)鬓边霜雪秋摧白,山势龙蛇两洗青。剩与读碑思岘首,不辞攒泪洒新亭。(《胡祠北楼送杨舍人还都》)以及前例《崇效寺访牡丹》等也皆有较明显的抒情色彩,但一般都不像范当世、陈三立诗那样悲愤。
张之洞虽主清切流畅,但其所作皆非信手拈来,无不凝结了诗人独到的匠心。虽 “以风致见胜处,亦隐含严重之神,不剽滑”。在唐宋以后,要想不费心力,就能独出新意,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几乎已为前人开拓完毕的天地里,每开发出一小块新角都必须化出几倍于前人的心力。艺术形式的局限将阻碍诗境大规模的新开辟。由于张之洞在选词造句,谋篇布局等方面要求与唐诗的传统相协调,在唐宋之间选取一个中和的艺术度,束缚甚多,因此不可能大幅度地改变习惯的格式,大胆广泛地选用和创造新鲜的语言,构建不拘一格的章句形式,这样也就会影响诗歌内在表现力的突破。张之洞的许多诗篇,虽然在意境方面有新的开辟,但由于艺术形态比较陈熟,尤其是表层形态比较陈熟,因此,即使是那些新开辟的诗境也仍然笼罩于传统艺术定势的阴影之下。仿佛是在南国春天的同一片原野里,新发现了一些原来为人忽略的景物,而不是在北国天地里的开辟,更不是在人迹罕至的绝域异境里的冒险,尤非是对不知秋冬,无论春夏的外星球的探索,相对而言,张诗在艺术独创性方面要比郑珍、江湜、陈三立、沈曾植等略逊一筹。郑珍他们的创作虽然也没有跳出古典诗歌的基本模式,但由于他们已经注意到在艺术形态的表层拓宽构造领域,扩大取象范围,增加表现角度,因而他们有可能丰富诗歌的内在表现力,创造出更新颖的诗境。胡先骕评张诗曾谓:“公诗脱胎于白傅,而去其率,间参以东坡之句法者也。其渊源如此,从未经郊、岛、黄、陈镵刻肝肾之途径,故此类诗之独到处不能领解,即韩诗排奡奇崛之境界,亦所未经,故习于宋诗者觉其诗不深至。差幸规模宏大,学问赅博,有以掩其所短耳。”(《读张文襄广雅堂诗》)此评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