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近代诗歌史
12343700000027

第27章 汉魏六朝派述要

在时间顺序上,以王闿运为代表的汉魏六朝派,其主帅的创作活动要略早于同光体。因此我们先论汉魏六朝派。

郭嵩焘序龙汝霖《坚白斋遗集》而谓:“吾友龙君皞臣,少与湘潭王壬秋,武冈邓弥之、葆之倡为古学,摈弃今世为诗文者,推源汉魏,以上溯周秦。”又序《天影庵诗存》说:“篁仙与湘潭王氏壬秋,武冈邓氏弥之、葆之,攸县龙氏皞臣,结社长沙,追踪曹、阮、二谢,以蕲复古 ……湖口高氏碧湄,亦俊才年少,数君相与为石交,志节忼慨,敦友朋之谊。”可见汉魏六朝派,首先形成于湖湘之间。其主要作家,除前面提及的王闿运、邓辅纶、龙汝霖、邓绎、李寿蓉以及湖口高心夔以外,郭嵩焘还在《谭荔仙四照堂诗集序》中提及蔡与循。此外武陵陈锐也从学于王闿运,早年作诗也属于王闿运一派,但后来与陈三立游,诗风也为之一变,兼取法于宋诗。夏敬观曾与陈锐论诗云:“文襄不喜人言汉魏,王先生(闿运)不许人有宋,皆甚隘也”,君“诺诺韪吾言”。(《抱碧斋集序》)而陈锐《题伯严近集》亦有句云:“踢翻高邓真男子,不与壬翁更作奴。”可从侧面见其志。汉魏六朝派中成就较高的为王闿运、邓辅纶、高心夔三家。稍后,四川刘光第亦上溯汉魏六朝,而清季心摹手追于汉魏六朝之间者,还有浙江章炳麟、江苏刘师培诸家。

这一派既以宗法汉魏六朝为学古特征,而其理论根据乃出于比兴之义。王闿运曾说:“诗有六义,其四为兴。兴者因事发端,托物寓意,随时成咏,始于虞廷。《喜起》及《琴操》诸篇,四五七言无定,而不分篇章,异于风雅。亦以自发性情,与人无干。虽足以讽上化下,而非为人作,或亦写情赋景,要取自适。与风雅绝异,与骚赋同名。明以来论诗者,动称三百篇,非其类也。 ……不知五言出于唐虞,在《三百篇》千年前乎! ……今欲作诗,但有两派,一五言,一七言 ……既成五言一体,法门乃出,要之苏、李两派。苏诗宽和,枚乘、曹植、陆机宗之;李诗清劲,刘桢、左思、阮籍宗之。曹操、蔡琰则李之别派;潘岳、颜延之苏之支流,陶谢均出自阮。陶诗真率,谢诗超艳。自是以外皆小名家矣。山水雕绘,未若宫体,故自宋以后散为有句无章之作,虽似极靡,而实兴体,是古之式也。”(《论作诗法答萧玉衡》)这番议论与宋大樽颇有异同,虽同以比兴为宗旨。然宋氏上尊《三百篇》,而贬齐梁陈隋;王则上始虞廷,推重骚赋,而下揽六朝。又说:“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旷窈眇,朗抗犹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非可快意骋词,自仗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自周以降,分为五、七言,皆贤人君子不得志之所作。晋人浮靡,因为谈资,故入以玄理;宋、齐游宴,藻绘山川;梁陈巧思,寓言闺闼,皆知情不可放,言不可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周,犹可讽诵。唐人好变,以《骚》为雅,直指时事,多在歌行。览之无余,文犹足艳。韩、白不达,放弛其词,下逮宋人,遂成俳曲。近代儒生,深讳绮靡,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言,疑为淫哇之语,其原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湘绮楼论诗文体法》)王闿运正是这样,由强调托物寄兴,而要求以汉魏六朝作典范。究其本心,原非大谬。然只见汉魏六朝之能托物寄兴,而不知唐宋亦能托物寄兴,又只见汉魏六朝之托物寄兴,而不见唐宋之托物寄兴,因此,他的批评眼光是凝固的、狭隘的。当然确切地说,王闿运也有取于初盛唐。故其《论作诗法答萧玉衡》一文尚未一笔抹倒有唐之诗,而谓:“李唐既兴,陈张复起,融合苏李以为五言,李杜继之,与王孟竟爽。有唐名家乃有储高岑韦孟郊诸作,皆不失古法,自写性情。才气所溢多在七言,歌行突过六朝,直接二曹,则宋之问、刘希夷道其法门,王维、王昌龄、高岑开其堂奥。李欣兼乎众妙,李杜极其变态。”李杜以下则颇有微词。而王之肯定初盛,乃是着眼于 “不失古法 ”四字,所本仍是汉魏六朝。他虽有 “返璞归真 ”的愿望,却以 “古格 ”为我格,结果反为古格束缚,不能达到消除异化的目的。王氏以外湖湘诗人,则大多不喜论诗。

其后,浙江余杭章炳麟(1867—1936)复又大放其词,章氏字枚叔,别号太炎。早年受学于德清俞樾。后因与康梁鼓吹变法,为师所斥,遂谢本师。庚子以后,东渡日本。遂与孙中山、黄兴等一起倡言革命,建立同盟会。并主持《民报》笔政。袁世凯篡权,章太炎痛斥其 “包藏祸心”,结果为袁拘捕,直至袁世凯垮台,方才获释。晚年定居苏州,创立 “章氏国学讲习所”,“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章氏既是早期革命家,又为一代国学大师。其论文学,取最广义之说,认为 “有文字著于竹帛 ”者,皆可谓文(参见《文学总略》)。论散文而有雅俗之辨,重雅而轻俗。认为作文当 “先求训诂,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词也。先辨体裁,引绳切墨而后敢放言也”(同上)。以语言的古雅切实,文体的妥贴合格为指归。论诗亦主比兴之义。曾说 “盖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故温雅以广文,兴谕以尽意”(《辨诗》)。为此,他推崇汉魏六朝。曾说:“物极则变,今宜取近体一切断之。古诗断自简文以上,唐有陈、张、李、杜之徒,稍稍删取其要,足以继风雅,尽正变。夫观王粲之《从军》,而后知杜甫卑也;观潘岳之《悼亡》,而后知元稹凡俗也;观郭璞之游仙,而后知李贺诡诞也;观《庐江府吏》、《雁门太守》叙事诸篇,而后知白居易鄙倍也。淡而不厌者陶潜,则王维可废也;矜而不疐者谢灵运,则韩愈可绝也。要之,本情性,限辞语,则诗盛;远情性,熹杂书,则诗衰。”(同上)其精神与王闿运基本一致。而删削尤严,语辞尤厉。其复古之志,比于王闿运,有过之而无不及,皆误在不能以彻底的发展通变眼光来论诗。章太炎所作之诗其成就远不逮其学术。而集中亦有佳篇,如《东夷诗》三、四首,胡适认为其 “剪裁确是比黄遵宪的《番客篇》等诗高的多,又加上一种刻画的嘲讽意味,故创造的部分还可以勉强抵销那模仿的部分”(《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他如《艾如张》、《董逃歌》之讥讽张之洞,《梁园客》之讥讽梁鼎芬等,托物寄兴,若无自序,的确难以理解,唯 “其自书丙辰出都以后诗,高古而弥近自然”(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

而江苏仪征之刘师培(1884—1919),平生出处进退则较为复杂。刘氏字申叔,后改名光汉,号左庵。早年亦倡言革命,是同盟会早期成员之一。后失节投敌,成为端方手下的特务,端方被镇压后,章太炎怜其学问渊懿,不念旧恶,遂免于一死。刘氏短短一生,著述等身。经其弟子陈钟凡,友人钱玄同的搜辑整理,有《刘申叔先生遗书》共七十四种刊行于世。刘氏早年的文学观比较激进,肯定文学之发展进化,并且认为:“就文字之进化公理言之,则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论文杂记》)但后期渐趋复古。刘氏的诗歌创作,汪辟疆先生认为与章太炎一样 “心仪晋宋,朴茂渊懿,足称雅音”(《近代诗人述评》)。其诗如《杂咏》、《咏史二首》、《书顾亭林先生墨迹后》、《孤鸿》、《咏怀》等皆取径汉魏六朝。而其后期所作《癸丑记行六百八十八韵》,则是古典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长篇巨制,显示了深厚的诗学功力。章、刘两人的诗歌创作可视为汉魏六朝派的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