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近代诗歌史
12343700000025

第25章 道咸各家概要比较

综观道咸之际的学宋诗人,其创作成就并不低于不立门户的一批诗人。如郑珍、朱琦、鲁一同、江湜等其艺术造诣远在张维屏、张际亮、汤鹏之上。其中如郑珍,誉为 “近代 ”之冠,洵无愧色。而且,这批诗人的政治立场也并无本质区别。当然,在思想史上,龚、魏的成就和地位,在道咸之际可谓无与伦比。但如果以此作为衡量诗歌成就的标准,那么李白、杜甫都不足挂齿,更何谈其余,因此还是实事求是为好。若以关心国计民生的态度来论定道咸诗人,那么,我们在前面涉及到的大多数诗人都基本相同,忧国忧民、痛恨时政的黑暗和腐败是他们的共同特征。即使像曾国藩这样的人,我们也应该作具体的历史分析,对于他效忠清王朝,残酷镇压农民起义,无疑应该否定,但对于他早期表现出的爱国思想和对时政腐败的揭露,以及利用西方先进科技的做法,也不能一概抹杀。而且,像龚自珍、魏源这样的人物,也不能只看到他们对时政的批判,而掩饰他们的历史局限,由龚自珍反对农民起义的言论作推测,如果清王朝委之以重任,让他去镇压起义军,也很难说他不会操起屠刀。事实上,比龚自珍晚逝的魏源,在太平军兴起以后,“扰江南,陷省城 ”的危急关头,不是也忠于职守,“首倡团练,亲督巡防,设卡以稽来往,守隘以遏窜突,添驿以通声气,侦探以窥贼情,重赏以作士气,峻刑以靖内奸”(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积极备战,负隅顽抗吗?又 “奉檄击宿州匪,斩馘六百余人”(同上),手中之屠刀,不也染有农民起义军的鲜血吗?故擅长考据求证的章太炎不仅认为龚自珍“与国家同休戚,不敢有二”(《章氏丛书 ·别录 ·箴党新论》),又斥魏源等 “妖以诬民,夸以媚虏,大者为汉奸剧盗,小者以食客容于私门”(《捡论》四《学隐》),言词如此激烈,不谓无故。然而,又是这个章太炎,却为钱谦益、梅曾亮等作翻案文章,因为他隐约看到了他们有反清行为。当然,钱谦益晚年的复明活动完全属实,而梅曾亮之参加太平天国,尚缺乏强有力的证据,很难证明梅曾亮是清王朝的叛逆者和造反派,而且即使证明了,也很难就此可以抬高他的诗歌成就。皮日休参加了黄巢起义军,也是新乐府的著名作手,但就能认为他的诗歌成就高于忠君不二的杜甫吗?所以不能以政治立场和政治功绩来论定文学成就。

再如何绍基,他晚年虽有避世的倾向,但早年同样关心时政,忧国忧民。曾与包世臣、龚自珍一起为 “五簋会 ”常客,一起慷慨言天下事,“论议几千载,酣嬉无算杯”(何绍基《陈秋舫属题秋斋饯别图》)。也正是由于上书言事激烈而遭贬,因此,在何绍基与龚自珍之间也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再从私人交游来看,张维屏、张际亮、汤鹏与朱琦、鲁一同、曾国藩等都是较好的朋友,集中交往题赠之作俱在,可以为证,而梅曾亮、何绍基、朱琦与龚自珍、魏源等关系也很好,如朱琦在《孔宪彝母碣书后》曾说:“卷中题跋(按:包括龚自珍文在内)多余旧游,海内贤豪长者,丰才博闻之士。呜呼!梅、龚二先生死矣,览兹遗刻,不独贤母遗徽,邈不可及,而于友朋离合死生之感,亦不能无慨于中已。”而魏源也曾为梅曾亮作墓志铭。何绍基不仅赞赏龚诗,也钦佩魏源。何绍基有诗云:“著述吾老默,今日洁园真清客。”又:“今古微言恣探讨,又闻精猛课宗门。”(《扬州魏默深留饮洁园》)而梅曾亮《题龚璱人文集》则云:“胸中结构赞普帐,眼底波浪皮宗船。红袖乌丝醉年少,只今谁识杜樊川?”也极欣赏龚自珍的才华。他如年辈较高的程恩泽也同样是龚自珍的知交,梁章钜在《师友集》中记载云:“(龚自珍)初入京师,即与程春庐先生及余订交,皆素不相识也。丙申余由甘藩入觐,君约程春海侍郎、徐星伯、吴红生二中书,饮余于红生寓斋,为文饯之,春海赏其工,特用精楷书赠,余尝刻入《宣南赠言》中,而读者嫌其语多触忌,此井蛙之见耳。”又在《槛联丛话》中记载道:“龚暗斋观察丽正,七十生辰,其子定庵仪部,求寿联于春海。春海信笔书与之云:‘使君政比龚渤海,有子才如班孟坚。’”推重之意可谓至矣。这些可靠的史料都证明,学宋诗人,与龚自珍、魏源等并不是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相反,却是互相尊重、关系融洽的朋友。

而学宋诗人的诗学观点,与龚自珍、魏源等在许多重大原则问题上的看法都是基本一致的,我们在前面也已多次指出过这一点,这里不再赘述。他们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学古重点不同,创作趋向不同。学宋诗人虽然并不排斥汉魏盛唐,但学古的重点是宋诗,并上溯开宋诗之风的韩愈以及杜甫;而龚、魏他们的取径比较复杂,龚自珍较多地取法近人,而魏源的重点则在唐以前,二张、汤鹏、贝青乔也基本相同,金和则受袁枚和俗文学影响较大。在创作趋向上,学宋诗人虽然各有自己的风格,但都讲究锤炼、生新、不落凡近。何绍基与江湜,虽然面目平易流畅,但皆非粗俗之辈,而且在艺术趣味方面,都趋于 “雅”;而不立门户的一批诗人则较复杂,龚自珍虽然不喜平易俚俗的笔墨,但诗语驳杂,不求醇雅,不拘法度,逞心适意,颇乏锻炼,惟其才高学博,能调适阳刚与阴柔为一体,故尚不致失于粗疏,但龚诗之变并非雅变,可以说是一种瑰奇的俗变;姚燮和魏源比较注意锤炼,能趋于雅,其中尤以姚燮成就最为杰出;而二张、汤鹏则不免失之于粗豪,而且境界也并不十分新奇和深刻,此正是于汉魏、宋人用功不深之故;贝青乔之讽谕诗在新创中,能注意锤炼和剪裁,故尚能趋于雅;而金和之诗,不仅语言不以平易俚俗为病,且有不少作品尚嫌枝蔓冗沓,不够洗炼,然能不拘一格,自创新声,堪称俗变之雄。而郑珍则堪称雅变之杰,两人恰成鲜明对照。就诗歌的艺术质量而言,在整体上郑珍无疑要胜于金和。当然,雅和俗是两个相对的概念,发展的概念,就像美和丑一样,尽管人们经常在使用这两个概念,但却迄今为止尚无统一的定义,而且以后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定义。因为,它们是发展的、活跃的,带有强烈的感觉色彩,而感觉乃是最生动、最不稳定的,因此,我们虽然经常使用雅和俗这两个概念,但却不准备,也不可能给雅和俗下精确的绝对的定义,而什么是雅和俗的大致标准,已经寓于我们的具体分析之中,当然带有一定的模糊性,因为雅和俗本身就是模糊的概念。同时,我们也应该承认,由于审美的传统继承性,以及相对的不稳定性,同一时期内,先锋的审美趣味,与保守的审美趣味之间会有矛盾,他们会有不同的雅俗观念。梁启超就认为金诗元气淋漓,胜过郑珍。然认为金诗俗不可耐的,也大有人在。他们都有偏执之处。另一方面,在创新过程中,如果在形式上有很大的突破,也会与既定的雅的观念相悖,而沦为俗诗。如白话诗形成之初,就曾被视为俗诗。但只要这种突破,给诗歌发展开辟了新的广阔前景,那么虽俗犹荣,不足为非。因此,雅和俗并非绝对的价值尺度,金和的创作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传统的诗歌形式(其新变的意义主要在这里),但并未能为诗歌发展开辟全新的前景,金诗在根本上并未超越古典的规范,但他在古典规范内部扰乱了秩序,是“胡作非为 ”的醉汉,“斗胆包天 ”的梦游者。

总之,道咸时期不立门户的一批诗人与学宋诗人之间虽有异同,但在总体上都未能超越古典诗歌的基本规范,当然,他们在努力扭转乾嘉性灵诗风的过程中,在诗歌艺术上又取得了可喜的新成就,为丰富我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宝库又作出了卓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