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12319000000028

第28章 在国外(6)

但是我们享受这种完满的幸福并没有多久。5月初,天气极好,我们听从医生的一再劝告,每天把我们亲爱的小宝贝带到英国公园,让她在童车里躺上两三个小时。在一个倒霉的日子,就在这样闲游的时候,天气突变,刮起了寒冷的北风,显然,女孩子着了凉,因为就在当天晚上,她开始发烧,并且咳嗽。我们立即去请最好的儿科医生,他每天都来出诊,肯定地说,我们孩子的身体将会复原。甚至在她临死前三小时,他还说,病孩的情况好得多了。尽管医生说得这么肯定,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是什么工作都没法儿干,几乎整天不离开她的摇篮。我们俩心惊胆战,而我们那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5月12日白天,我们亲爱的索尼娅离开了人世。我无法表达看到可爱的女儿死亡时我们那种绝望的心情。女儿的夭折使我震惊和哀伤,但是我还得为我不幸的丈夫深深地担心:他悲痛欲绝,站在自己爱女冰凉的尸体面前,像女人那样号啕大哭,呜咽啜泣,热烈地吻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和小手。我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这种痛不欲生的模样。我们俩都感到难以经受住如此的悲哀。我们两天里片刻也不分离,一起奔波于各个机关之间,为的是要获得当局的许可,让我们埋葬自己的婴儿,一起订购她安葬时所需要的全部物品,一起替她穿上白色缎子的小连衣裙,一起把她安放在白色的、包着缎子的小棺材里,同时哭泣着,尽情地哭泣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样儿实在可怕。在索尼娅害病的一周里,他消瘦多了。第三天,我们把我们的小宝贝送到俄国教堂里,为她举行了安魂弥撒,然后从那儿送往“素园”内的墓地,葬在专门埋葬婴儿的那块地里。几天以后,在她的坟墓周围种上了柏树,柏树中间立了一个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我和丈夫每天都带着花到她的墓地去哭泣。我们是那么真切、深沉地喜爱我们宝贵的女儿,在她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和憧憬,而今她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的哀痛实在难以忍受。

日内瓦的件件事物都使我们想起索尼娅,我们再也待不下去,就决定立即实现我们很久以来的心愿,迁往也在日内瓦湖边的沃韦。我们感到很遗憾,由于手头拮据,不能一下子离开瑞士,而我丈夫现在几乎痛恨瑞士:他把索尼娅的死归咎于日内瓦变化无常的恶劣天气、医生的过于自信和保姆的笨拙,等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来就不大喜欢瑞士人,再加上我们遇到大难时他们之中许多人表现出冷酷无情的态度,他就对他们更加反感了。举一个他们残酷无情的例子:我们的邻居虽然知道我们丧女,但还是打发人来请求我不要大声哭泣,说这影响他们的神经。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凄惨的日子,那天,我们把行李送上轮船以后,最后一次去探望我们爱女的坟墓,在她的墓前放上告别的花圈。我们在墓碑的台基上坐了整整一小时,哭泣着,回忆着索尼娅,然后,两个孤苦伶仃的人才走掉,频频回过头去看她那最后的藏身之处。

我们乘坐的轮船是一艘货轮,我们待在船尾,那儿乘客很少。这一天天气暖和,但是阴沉,跟我们的心情一样。到索尼娅的墓地去和她告别之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心潮起伏,情绪十分激动,此时,生平第一次(他很少发牢骚),我听到他痛苦地抱怨命运一直折磨着他。他回忆往事,向我叙述在他心爱的母亲去世之后他的凄楚、孤独的青少年时期,回忆文学界的同事们对他的嘲笑,他们起初承认他的天才,随后又残酷地欺凌他。他忆起服苦役的地方,忆起他服苦役的四年间所经历的无数苦难。他还谈到他曾想望他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结合能给他带来他梦寐以求的家庭幸福,可叹的是这一希望未能实现:她没有给他生养孩子,而她那“古怪、多疑、充满病态的幻想的性格”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曾在他1865年3月31日给亚·叶·弗兰格尔的信中用这些言词形容他的第一个妻子的性格。——《传记和书信》,《陀思妥耶夫斯基。资料和研究集》,页278。——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45]却使他们的共同生活十分不幸。如今,天赐予他“人间唯一的巨大幸福——有了亲生的孩子”《传记和书信》,《陀思妥耶夫斯基。资料和研究集》,页288。——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46],他有了认识并且体验这种幸福的价值的可能性;然而凶恶的命运不肯放过他,把他如此珍爱的女儿从他手中夺走了!他从来也没有,以前没有,此后也没有,把他自己生活中从亲人们那儿经受的痛苦和委屈叙述得如此详尽过,有些细节令人动情。

我试图安慰他,恳求他顺从上天对我们的考验;但是,他显然满腔悲愤,需要别人缓解他的痛苦,即使抱怨那折磨他一生的命运也好。我真挚地同情我的不幸的丈夫,为他的命途多舛而和他一起哭泣。我们共同的深重苦难和彼此倾心的交谈(在交谈中,他向我敞开了他全部痛苦的心灵)好像使我们结合得更紧密了。

1868年,我们在维也纳度过了一个忧伤的夏天,在我们十四年的共同生活中,我不记得有哪一年的夏天是如此令人愁闷的。对我们来说,生活似乎停顿了;我们的全部思想、全部谈话都集中在对索尼娅和那一段幸福生活的回忆上,当时,她的存在照亮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碰到每一个孩子,都会想起我们丧女之痛;因此,为了不使自己触景生情,我们就到山间去散步,在那儿可能避免碰到那些引起我们情绪波动的孩子们。失去女儿使我十分哀伤,我为她洒尽了泪水。但是在内心深处,我却暗暗地抱着希望,期待慈悲的上帝为了我们的痛苦而怜悯我们,重新赐给我们一个孩子,我为此而热烈地祈祷。我的母亲也以重新得到孩子的希望来安慰我,她同样怀念自己的外孙女。由于祈祷和期望,我的痛苦慢慢地减轻了。可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却不然,他的情绪使我真正感到心慌。他在6月22日给迈科夫写了封信,我在信上补充了几句向迈科夫的妻子问候的话语,此时,我读到信中如下的字句:“……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越来越刺痛我的心,夭折的索尼娅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楚地呈现在我面前。有些时刻实在难以忍受。她已经认识我了,当我在她去世的那一天离家去读报之际,我不知道再过两小时她就要死了,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我,伴送着我,这情景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且越来越清晰了。这一切我再也忘不了,我的痛苦决不会消除!即使我又有了个孩子,我不知道我怎样爱他,哪能爱呢?我需要索尼娅,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离开人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47]

我母亲安慰他,他也用同样的话来回答。他那忧郁的情绪使我十分担心,我忧心忡忡地想:如果上帝又赐给我们一个孩子,他是否会真的不喜欢他,不像索尼娅出世时那样感到幸福。在我们面前仿佛拉上了黑幕,我们的家庭里充满了忧伤和苦恼。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是继续进行创作,但是创作并不能给他安慰。这期间,我们又碰到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亲友们寄给我们的信开始遗失,这样,我们和亲友们的联系就变得困难了,而这种联系是我们的唯一安慰。特别遗憾的是,阿·尼·迈科夫的来信丢失了,他的信总是充满了令人最感兴趣的内容。后来出现的情况更加使我们对信件的丢失产生疑惑:我们接到一封匿名信《传记和书信》,页192。——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48],信中告诉我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受到怀疑,当局下令拆他的信,并在他回国时,在边境上对他加以最严密的搜查。[49]恰巧在这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拿到了一本禁书:《(沙皇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统治时期)沙皇宫廷秘闻》。[50]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是书中的两个人物,而且书中还写了许多荒诞不经的事,其中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垂危,他的妻子进了修道院。这些故事引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绝大愤懑,他甚至想写信反驳(有信件的草稿),但后来认为不值得把这么一本无聊的书放在心上。[51]

到了秋天,我们开始明白,我们那种沉痛的心情非转变不可,因此,在9月初,我们就决定移居意大利,起初住在米兰。最近的旅途是翻过辛普朗山。其中有一部分路我们是步行的,我和丈夫走在巨大的、正在上山的公共马车旁边,后来我们追过了它,顺着小道登山,一边采集路边的山花。下山到了意大利那一边,我们则乘坐长途马车。我记得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我在名叫多莫·陀索拉的村镇上买水果,想考验一下自己在夏天所获得的意大利语知识,看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走进一家商店,我想在他与店员交谈的时候帮他的忙,就赶紧走到他身边。原来他想让我高兴一下,正在打听放在橱窗里的一根项链的价钱。那个生意人把我们当作“外国的显贵”,开口要三千法郎的高价,说这根项链大约是韦斯巴芗韦斯巴芗(9—79),古罗马皇帝。时代的。这么高的索价与可供我们支配的钱款很不相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禁为此而失笑,这几乎是我们丧女以来他的第一次轻松的感觉。

环境的改变、旅途的印象、和陌生人的接触(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认为伦巴第的农民们的模样很像俄国农民)——这一切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情绪产生影响,在他到达米兰后的最初几天,非常兴奋:带我去参观著名的米兰大教堂——杜姆主教堂,这是他素来衷心赞叹的对象。唯一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到遗憾的是,教堂前面的空地上盖了房子,离教堂很近(现在空地已大大地扩展),他认为,这使杜姆主教堂宏伟的建筑风格减色。有一天,天气晴朗,我和丈夫甚至爬上教堂的屋顶,为的是鸟瞰周围的市容,仔细观看那些装饰教堂的雕像。我们住在科尔索附近一条十分狭窄的小街上,人们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前和对邻交谈。

我起初为丈夫兴奋的情绪而喜悦,但不幸的是这种情绪持续不久,他重又忧郁起来。有一件事能够稍稍驱散他的愁闷,那就是和阿·尼·迈科夫以及尼·尼·斯特拉霍夫通信。后者告诉我们,新出了一种名叫《霞光》的杂志,出版者是瓦·弗·卡什皮列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感兴趣,主要是由于编辑部的负责人是尼·尼·斯特拉霍夫——过去《当代》和《时代》的撰稿人;为此,我的丈夫在信中写道:“这样看来,我们所遵循的道路和共同的工作是永存不朽的。《当代》和《时代》还是带来了成果,而新的事业不能不从我们停步的基础上开始,这太可喜了。”《传记和书信》,页261。——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52]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完全支持这本新杂志,很关心它的撰稿人和他们提供的文章(他特别想知道尼·雅·丹尼列夫斯基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丹尼列夫斯基(1822—1885),自然科学家和政论家,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斯拉夫派的历史学家。的情况,后者曾写过一本名为《俄国和欧洲》的很有价值的著作,我的丈夫在早年时代就认识他,知道他是傅立叶傅立叶(1772—1837),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译者注学说的追随者)。[53]

斯特拉霍夫坚决邀请我的丈夫当《霞光》的撰稿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欣然同意,但是要等长篇小说《白痴》结束以后,他写这部长篇小说感到很吃力,而且对它很不满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断然说,他的头脑中从未产生过一个比他在这部小说中所揭示的更美好、更珍贵的中心思想;但是他在小说中所表现的却不到他想要表现的十分之一。[54]

1868年秋,米兰的天气多雨、寒冷,不可能作长时间的散步,而我的丈夫却极爱散步。此外,在那儿的阅览室里没有俄国书刊,看不到报刊上有关祖国的消息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到苦闷。为此,我们在米兰住了两个月就移居佛罗伦萨去过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前曾在那儿待过,他对这个城市记得很清楚,主要是佛罗伦萨的艺术宝藏。

这样,1868年11月底,我们就迁移到当时的意大利首都,在柏蒂宫附近住了下来。环境的改变对我的丈夫又起了良好的作用,我们开始一起参观教堂、博物馆和王宫。我记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大教堂,圣马利亚教堂和婴儿通常在那儿受洗的洗礼堂的小教堂叹为观止。洗礼堂大门上的青铜浮雕(特别是天堂门)是著名的季培尔底季培尔底(1378—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雕塑家和画家。——译者注的作品,它们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着了迷,他经常走过小教堂,总要驻足观赏一番。我丈夫十分确定地对我说,如果他有机会发财,那他一定要买下这两扇大门的照片,如果有可能,照片上的两扇门要跟实物一样大小,他将把它挂在自己的书房里,以便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