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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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在国外(5)

1867年12月中旬,为了等待我分娩,我们搬到另一所坐落在勃朗峰路、靠近英国教堂的房子里。这一次我们租用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很大,里面有四扇窗户,通过窗户可以看到教堂的外貌。这套住房比先前的那一套好,但是我们经常想到那两位善良的太太——过去的女房东,就觉得不胜惋惜。新房东家的人经常外出,屋里只留下一个女仆,她是出生于瑞士的日耳曼人,不大懂法语,一点儿也帮不了我的忙。因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决定在我的产期里请一个gardemalade法语:助理护士。——译者注来照料孩子和我。

在连续不断写作长篇小说的共同劳动中,在对其他事务的处理中,我们觉得冬天迅速地消逝,1868年2月已经来临,正是在这时节,发生了那件我们殷切期待,但又使我们忧虑不安的事。

年初,日内瓦的天气一直很好,可是到2月中旬,突然来了个剧变,开始每天出现暴风雨。天气的骤变照例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神经起刺激作用,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癲痫病发作了两次。第二次发病是在2月20日夜间,来势很猛,弄得他精疲力竭,以致早晨起床以后,几乎站不稳。他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天,我看到他这样乏力,便劝他早些上床;因此,他七点钟就睡着了。他入睡以后过了一个钟点,我感到疼痛,起先并不厉害,但是后来越来越痛。由于这种疼痛具有特征,我明白,快要分娩了。我忍了两三个钟点,临了我害怕没人救急;因此,尽管我很不愿意惊动丈夫,但还是决定叫醒他。于是我便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快从枕头上抬起头来,问道:“你怎么啦,安涅奇卡?”

“好像开始了,我痛得要命!”我回答。

“我真为你难过,我亲爱的!”我的丈夫说,声音里充满了怜惜之情,可是刹那间,他的头往枕上一倒,立即睡着了。他那真挚的柔情和软弱无力的状态深深地感动我。我明白,按照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目前的状态,他不可能去请女助产士;如果不让他长时间地睡眠,使他那受到损害的神经得到休息,那他的病可能再次发作。房主们照例不在家(他们每晚不知在哪儿通宵参加聚会),而求助于女仆也无济于事。幸好疼痛稍稍减轻了一点,于是我便决定竭力忍住。但这个夜晚十分可怕:教堂周围的树木吓人地飒飒响,风和雨吹打着窗户,街上黑森森的。说实话,完全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的感觉令我苦恼不堪。在我生活中如此艰难的时刻,我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而我唯一的保护者——丈夫——自己也处在需要别人帮助的境地,这使我感到忧伤。我开始热烈地祈祷,祈祷支撑着我的那微弱的力量。

拂晓前,疼痛加剧,七点钟左右,我决定叫醒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他醒来时,精神好多了。他知道我折腾了一夜后,万分吃惊,责备我为什么不早些叫醒他,瞬息间,他穿好衣服,就跑去找巴罗太太了。他拉了很久铃,好容易等到有人开门,那开门的女仆却不愿意叫醒太太,说太太从客人家回来还没多久。那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便吓唬她说,要是这样,他就继续拉铃或者打碎玻璃。太太终于被叫醒,过了一小时,我丈夫把她带了来。我年轻无知,有许多场合行动不大小心,我只得为此而受到她的责备;同时,她向我断言,由于我的不谨慎,我分娩的过程就得拖长。她还肯定地说,最早要过七八个钟点才会发动,她答应到那时候再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乘车去请助理护士,我和他都惊恐而忧愁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巴罗太太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我丈夫便再次去请她。原来她到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朋友家去吃午饭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按那个地址去找她,坚决要求她来诊察一下。在她看来,事情进展不妙,估计要到夜里很晚才能分娩。她给了我一些指点,就去吃饭了;我仍然疼痛难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望着我,心里难受极了。过了九点钟,他再也忍不住,又到巴罗太太的朋友家去找她,看到她在玩罗托罗托,一种摸子填格游戏或赌博。——译者注,便告诉她,我实在痛得厉害,如果她再不去,不寸步不离地待在我的床边,那就得请医生介绍另一位比较尽责的女助产士了。这一威胁起了作用。巴罗太太显然不满意人家硬要她放弃有趣的游戏,并且向我表示了这一点,外加几次说:“Oh,ces russes,ces russes!!”法语:哦,这些俄国人,这些俄国人啊!!——译者注为了使她高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买了各式各样的小吃、甜食和酒。去请女助产士,安排酒食,哪怕时间不长,但终究能把他那痛苦地集中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暂时吸引开,这使我感到宽心。除了分娩时通常经受的痛苦外,还有另一种情况折磨着我:我的痛苦状态对刚发过病而身心衰弱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产生强烈的影响。他的脸上现出痛苦不堪、十分沮丧的神色,我还时而看到他号啕大哭,于是连我自己也开始害怕起来,怕自己处于死亡的边缘;回忆我当时的思想和感情,可以说,我怜惜的倒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丈夫,我的死亡可能对他产生惨重的后果。我当时意识到,我亲爱的丈夫对我和我们未来的孩子寄予多么热烈的期望。这些期望的幻灭对性格急躁、难以自制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也许,我为丈夫担心和焦虑拖延了我分娩的过程。巴罗太太也发现了这一点,最后,她就阻止我丈夫进我的屋子,向他断然说,他那绝望的神情搞得我心烦意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听从了她的话;可是我却越发担心了,在阵痛间歇的时候,请求女助产士或助理护士去看看我的丈夫在做什么。她们一会儿告诉我说,他在跪着祈祷,一会儿又说他坐在那儿双手掩着脸,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我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我时而失去知觉,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双直视着我的黑眼睛,其时,我认不出那是助理护士的黑眼睛,我感到害怕,不明白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临了,在俄历2月22日晚上五点钟左右,我的疼痛停止,我们的索尼娅索菲娅的爱称。——译者注出生了。后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告诉我,他一直在为我祈祷,蓦地,他听到在呻吟声中间一种奇特的、好像是婴儿的啼哭声。他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但是当孩子的哭声再次传来的时候,他就明白孩子已经生下,于是他欣喜若狂,从跪着的状态中一跃而起,奔到上了锁的房门跟前,使劲敲门,接着就跪倒在我床边,吻起我的手来。我也感到幸福之极,我的痛苦过去了。我们俩都那么激动,以致在起初的五至十分钟之内不知道我们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我们听到有位在场的太太说:“Un garon,nestce pas?”法语:男孩,是不是?——译者注而另一个回答说:“Fillette,un adorable fillete!”法语:女孩,一个可爱的女孩!——译者注不过,无论生的是男孩或女孩,我和丈夫都同样高兴——我俩是多么欣喜,我们的理想已经实现,我们的头生儿,一个新的生命出世了!

这时候,巴罗太太给孩子裹上襁褓,祝贺我们生了个女孩,同时把她抱到我们跟前,她的形状就像一个白色的大包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虔诚地为索尼娅画十字祝福,吻了吻起皱的小脸,说道:“安尼娅,瞧,我们的女儿长得好漂亮!”我也画了十字,吻了吻女孩儿,看到亲爱的丈夫兴高采烈、深受感动的脸上那种我至今未曾见到过的心花怒放的神情,我为他而欣喜。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高兴得什么似的,一时激动,拥抱了巴罗太太,几次紧握助理护士的手。女助产士告诉我,在她多年的实践中,她从未看到过有哪个新生儿的父亲像我丈夫那样自始至终激动不安、心慌意乱的,接着她又重复这句话:“Oh,ces russes,ces russes!”她差助产护士上药房买东西,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守着,不要让我睡着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通过长篇小说《群魔》中沙托夫的妻子分娩的场景,描绘了我生长女时他的许多感受。——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巴罗太太告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根据瑞士的法律,刚生下孩子的父亲必须亲自到警察局去报告,拿到合法的证明。她提醒我,这事得尽速去办,要不然,他就要受到罚款的处分,还可能被拘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第二天就上指定的机关,去了四个钟点还不见他回来,这使我忐忑不安;由于他的病情,我想象着他可能发生的种种灾祸。最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终于回来了,他高兴地讲了他碰到的一件意外的事。原来,他来到警察局,才知道,新生儿的父亲必须随带两名证人,以证明父母的身份和孩子的出生。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向官员说明,他是外国人,在日内瓦没有熟人,但是官员根本就不听,赶忙叫下一个申请人说话。费奥多尔·米洛伊洛维奇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出警察局,就去讨教在大门口值勤的中士。那中士立即使我的丈夫摆脱了困境,他表示愿意当证人,但说,要到半小时后另一个中士来接他的班,他才能效劳。接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中士到哪儿去找第二个证人,中士提出,去请“un camarademoi”法语:我的伙伴。——译者注。事情有了着落,但必须等待,中士劝他在林荫道边的长凳上坐一会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照做了,想到要过很久才能回家,心里十分着急。中士在规定的时间交了班,便去找第二个证人,把他带了来,这样,三个人——我的丈夫和两个中士便来到负责接待申请人的官员面前。官员记下新生儿的父亲和证人们的陈述,把申请书登记入册,然后开出证明这儿还得附上证明文件的有趣的副本。——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这花了很多时间。事情办完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自己的恩人——那位中士,他和他的伙伴为这事花了很多时间,应该怎样酬谢他们。中士回答:“Mais rien,monsieur,rien!”法语:没关系,先生,没关系!——译者注这当儿,我丈夫便想到邀请两位中士到小吃店喝酒,以庆祝女儿的出生。中士们高兴地同意了,他们领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到最近的一家饭店,在那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找了一个单间,要了三瓶本地产的红酒。这酒下了肚,那两位中士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向他们的交谈者讲述各种各样在他们的公务活动中碰到的事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想到自己迟迟不回家,我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他真是如坐针毡。可是丢下这两位谈伴也不合适,特别是第一次要了几瓶酒以后,接着又要了两瓶,两个中士乐了,频频举杯为我的健康,为小索菲娅,也为她的父亲祝酒。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请他的朋友,诗人阿·尼·迈科夫做我们索尼娅的教父,请我的母亲——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斯尼特金娜做她的教母。我母亲要想来看亲人,但是得了病,医生不准她在春季以前出远门。我的母亲是在5月初到达日内瓦的,那正是给索尼娅举行洗礼的时候。

虽然我的健康在产后恢复得相当快,但由于经历了连续三十三小时的难产,身体十分虚弱,尽管我高高兴兴地开始给孩子喂奶,然而不久就确信,除了自己的奶汁外,非得添加别人的奶不可,因为孩子长得又大又壮,需要大量的饮食。给索尼娅雇个奶妈办不到——在瑞士,孩子们是用人工的方法,即用瓶装牛奶和营养粉喂大的。有些母亲则把自己的新生儿送到六十俄里外的山区,请农妇们喂奶。让索尼娅离开我们,交给别人去抚养,这简直难以设想,何况医生也不赞成,因为没有人照看,农妇们往往同时带几个婴儿,他们之中许多人就此夭折。

我们在家里安定以后开始过的那种生活,作为最愉快的回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真幸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个体贴入微的父亲:小女孩洗澡时他必然在场,做我的帮手,亲自用凸纹布做的小被子把她裹好,拿英国别针将被子别住,然后把她抱在手里,摇着她睡觉;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马上放下工作,急着来看她。他早上醒来或者从外面回到家里的第一句问话就是:“索尼娅怎么样?好吗?睡得可安稳?吃奶了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往往一连几个钟点坐在她的小床边,一会儿轻声唱歌给她听,一会儿跟她谈天,而且,当索尼娅才两个多月时,他就确信,她认得出他,他在1868年5月18日给阿·尼·迈科夫的信中是这样写的:“这是三个月的[小人儿],那么可怜,那么弱小,但是我已经感觉到她的特点和性格。她开始认识我,爱我,看到我走近她的时候,向我微笑。当我用滑稽的声音朝她唱歌的时候,她听得很高兴。我吻她的当儿,她不啼哭,不皱眉;我一走到她身边,她就不哭了。”[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