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诗唐”:唐诗经典品鉴
12318500000011

第11章 孟浩然(四首)(2)

颈联“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写诗人到田家后与故人宴饮的情景。“轩”,窗子。谢瞻《答谢灵运诗》:“开轩灭华烛。”李善注:“轩,窗也。”“面”,面向,面对。“场圃”,场,打谷场;圃,菜园。上句一作“开筵向场圃”。“把酒”,端起酒杯饮酒。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的开头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因月起兴,对月发问。“把酒”,也当端起酒杯解,在中秋月圆之夜,怀念久别的子由,不禁对月抒怀,端起酒杯,问青天:“明月几时有?”“话桑麻”,闲谈桑树、黄麻等农作物的生长收成情况,这里泛指谈论农事。

这两句写得平淡有味,真切而生动。诗人欣然而至,好客的主人连忙打开窗门,招呼诗人面对场圃而坐,随着窗户的打开,微风吹来,空气也似乎觉得新鲜,朝窗外望去,就能看到打谷场和菜园。在这里,诗人附带又给“田家”近处的环境添上一笔,暗示出丰收的景象,也许正因“面场圃”而触景生情,引出了桑麻的话题来。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有云:“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宾主坐定,端起酒杯,无拘无束,边喝边谈,谈的都是农事,好像除了他们所关心的庄稼的长势和收成之外,其他都不屑一顾。因而,感情十分融洽,心情格外舒畅,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通过浅而近、淡而真的诗句,我们仿佛可以听到宾主的亲切交谈,想见到他们的音容笑貌。

这一联通过与故人闲话家常的情景,把诗人与故人之间那种非常随便、亲密无间的友谊很自然地抒写了出来。在他们的交谈中,还表现出诗人对农村生活的热爱。这里绝无市井之尘嚣嘈杂,世俗之庸碌烦扰,一切显得清新可爱,仿佛是诗人理想中的乐园。

尾联“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写告别的情景。“待到”,等到。“重阳日”,指重阳节。古人认为九是阳数,故称九月九日为重阳节。从汉代开始就有在这一天登高赏菊并喝菊花酒的习俗。晋代诗人陶渊明特别喜爱菊花,他有诗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五》之五)“就”,接近、亲近的意思。这个字用得好,如果改用“看菊”或“赏菊”,就会使人感到直露庸浅、平淡无味。这里的“菊花”语意双关,既指菊花,又指菊花酒。杜甫《九日五首》中“竹叶于人更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主要是指菊花酒,这里也是一样。在“把酒话桑麻”之后,二人酒足饭饱,诗人要告辞了。此时此刻,彼此似乎有些不舍,于是诗人主动提出:等到重阳节那一天,我还到您这里来赏菊饮酒。“还来”与开头“邀”字相应,写出了诗人性格的爽直,这次是应邀而来,经过这番相处交谈,彼此加深了了解,下次不必再邀,自己也一定会来。这又进一步说明了朋友之间的深厚友情,用不着说那些俗气的客套话。诗人之所以约好等到重阳节再来,不仅是由于彼此友谊的真挚,故人的热情好客、亲切款待,同时也是因为被这里优美宁静的自然风光所吸引。另外,诗人愿意还来和故人赏菊,举杯共饮,说明了他们之间爱好相同、志趣相通。诗篇至此,语结而情未结。

诗人在《秋登万山寄张五》诗结尾处有“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日”之句,表现的是孤寂的心境,而此诗的结尾则表现出了一种欢乐畅快的气氛,读后给人一种温柔淳厚的感觉。

总的来看,这首诗通过对农村风光和与田家朋友欢聚宴饮情景的描写,表达了主人淳朴好客的情谊,也流露出作者对田园宁静生活的向往,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全诗看似平淡,实际丰厚,颇具陶诗之神韵。

平淡到几乎看不见诗

——读《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的《春晓》是唐代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它与李白的《静夜思》一样,是向来脍炙人口的佳作。此诗通俗浅显,文字干净,不假雕琢,不尚工巧,可谓“清诗”。如果从文字上去加以解释,那似乎是多余的了。但是,人们对此诗内容的理解却不尽相同,有人说它“反映了诗人对春光和美好事物的喜爱”,也有人说它流露出作者的伤春之情。对此,我们先不忙下结论,还是来看看这首诗是怎样写的吧。

全诗四句。前两句是实写,春天气候温和,人们常有疲困的感觉,春宵梦酣,不觉天色已亮。“春眠不觉晓”一句正是道出了人们的共同感受。接着,“处处闻啼鸟”是耳中所闻,到处是春鸟的叫声,可见是“不觉而觉”了,也许正是这鸟的啼叫声把诗人从睡梦中唤醒。诗人不禁想到室外雨后春天的早晨,啼鸟弄晴、百花盛开的美丽景致,因而为花欢喜,心情也随之开朗了。

后两句是虚写,忆起昨夜里的风吹雨打,不知有多少花朵零落?诗以问句作结,提出“知多少”,显得妙趣横生,别有一番情味。“知多少”三字,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有多少。喜忧之中,透露出无限的伤春之感,唯恐春花落得太多。这样写来,显得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许受到了孟浩然的影响,她在《如梦令》一词中也写到了夜雨落花,词是这样写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词的意境和情调与孟诗颇为相似:在一个暮春的夜晚,室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一阵一阵地刮个不停,词人浓睡醒来,酒意未消,天色已亮,她首先担心的便是院子里的“海棠花”,于是问那卷帘子的侍女:院子里的花儿可有变化?那侍女一边卷着帘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海棠花还是原样。”但词人根据平时风吹花落的客观现实,猜想暮春时节,经过一场风雨之后,海棠必定是绿叶更加丰润肥大,而花儿却是越来越稀少。所以反驳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可见词中所表达的同是作者惜花的心情,只不过在写法上与孟诗有异罢了。

通过分析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孟浩然的这首诗通过对春晓醒来之时的感触和臆想的描写,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伤春惜花之情。

尽管这样,它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却仍然是一幅清新可爱的“春晓”美景图,并不使人感到低沉哀痛。我们不妨再例举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的几句作一比较: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意思是:还能经得起几次风雨的摧残,春天匆匆忙忙地又过去了,我爱惜春光,常担心花儿开得太早,更何况现已是落花遍地了。

词人这里虽然也是写惜春之情,但词人以春天将去,象征南宋局势的危机,字里行间渗透着多少复杂难言的忧虑和悲切,因而与孟诗相比,更显得缠绵哀伤,给人以“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之感。

虽然人们对孟浩然此诗的内容在理解上有分歧,但对其表现手法都是极为赞赏的,由此可见此诗的写作技巧之高妙。

首先,诗的构思新巧。全诗仅四行,寥寥二十字,由“不觉”到“觉”,不觉其晓,但闻窗外鸟鸣之声,由晓来晴空,想到昨夜风雨之声不绝,不禁为春鸟春花担忧,想必已是落红满地,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此诗从视觉和听觉两个不同的角度,写活了雨后春晓的情景,有声有色,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给人以意蕴无穷之感。

其次,全诗用白描的手法,以口语入诗,不讲究辞藻修饰,写得极为平淡,几乎像一杯白开水,几乎淡到看不见诗,但读者却可以从中品尝出它的醇味来。这便是孟诗所特有的风格。

此外,音韵和谐婉转,情调自然安闲,一切都在有意无意之间。

一切景语皆情语

——读《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孟浩然诗集中纯粹描写田园的诗并不多,较多的则是山水行旅之作。后一类诗,大都作于诗人科场失意后的漫游时期,情调较为低沉,在艺术上多用白描手法,语言清淡,意境高远,神韵悠长。《宿建德江》便是其中的一首佳作。

此诗写诗人夜宿建德江边舟中所见的景色和心情。诗题一作“建德江宿”。建德江,即新安江流经浙江建德县的一段。

诗的前两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不仅落笔点题,而且引出了诗的主旨——“愁”。诗人泊船沙洲,时值日暮黄昏,眼前江上一片凄迷的景色,于是,一缕新的愁思油然在心中产生。这两句承转自然,字字相扣。上句“泊烟渚”紧承“移舟”,是为“泊”而“移”;下句“客愁新”紧承“日暮”,而“日暮”又与上句中的五个字都有联系:因为日暮,船儿需要停宿;也因暮色降临,江面上才烟笼雾绕;同时“日暮”又是“客愁新”之因。鲍照《日落望江赠荀丞》云:“旅人乏愉乐,薄暮增思深。”孟浩然也有诗云:“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万山寄张五》)古人常以为,日暮象征着年暮。因而见夕阳西下,每生年华老大、功业无成之愁,所谓“美人迟暮”。孟浩然自四十岁进京应进士落第,终生未得一官半职,过着隐居和漫游的生活,此际见日落西山,触动隐衷,所以在羁旅漂泊之“客愁”外,又顿生新愁。

后两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捕捉眼前景物入诗,进一步烘托渲染愁情。这两句,不仅景色优美,句式对偶工整,而且对景物之观察极为真切、细致,而描绘也精当生动,完全符合情理。因为四野极为空旷,所以放眼望去,似乎天比树梢还低;由于江水极为清澈,月影分明,所以才觉得江月离人更为亲近。前一句写的是远景,后一句写的是近景,写法上从远到近,从上到下,层次分明,构图巧妙。如果没有“野旷”,那“低树”就没有着落;没有“江清”,那“月近”也无从谈起。这种表现方式,犹似谢灵运的“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与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孟浩然的这两句诗,或许受到了谢灵运的影响,也可能给了杜甫启迪。从字面上看,这两句似乎纯写景,但细加玩味,便不难发现,在这清新高远的境界里注入了诗人的主观感情色彩,成了“有我之境”。诗人独立船头,茫然四望:暮色下,空旷辽阔的原野,无止境地向远方延伸。在天地交际之处,依稀有些树影;江边泊着扁舟,江水清澈,呈现于水中的月影,近在咫尺,仿佛对人有所依恋。这里除了小船之外,只有江月与人作伴,作者的寥落孤寂之感不言自明。所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论此诗说“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是很有见地的。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首《宿建德江》的妙处就在于景语即情语。全诗只四句,以烟渚、暮色、旷野、远树、清江、明月等景物,创造了一个明净、高远而又朦胧的意境氛围,而诗人夜泊江舟时所产生的那种难以排遣的客愁和无法消却的孤寂情怀则弥漫其中,与宁静的江夜融为一体。前人所谓“浩然之句浑涵”(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神韵无伦”(明·胡应麟《诗薮》),诚非虚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