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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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走向最后的高峰(5)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书房尤其简朴。毫无一点现代水平的书房的刻板化的陈设。看着他的书房往往不能断定,这书房是属于何种职业的人的我所描绘的当时(1876)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书房仅仅是他的房间、工作室、禅房似的斗室而已他在家的大部分时光在这间斗室里度过,在那里接待熟悉的友人,工作,睡觉。房间的面积将近三平方俄丈一平方俄丈约等于4.5平方米。,里面摆着一张不大的漆布面子的土耳其式长沙发,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兼作床用;两张普通的桌子,是公家机关里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桌子,其中一张略微小些,堆着书籍、杂志、报刊,放得倒也井然有序;另一张大桌子上摆着插了一支笔的墨水瓶,一本札记本,相当厚,四开书写纸的大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这上面记载未来的作品用的零星思想和事实,一叠小张的信纸,一只烟叶盒,一只装着纸筒和棉花的小匣子,此外别无一物,写作的其他必需品放在桌子里,也就是放在比较低的抽屉里,按老的惯例,这抽屉在桌面以下。这张桌子上面的墙壁上挂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相片;桌子前面放着一把扶手椅,和其他家具一样,也是旧的,没有软垫。墙角有一只小书橱。窗户上挂着普通的素色窗帘这就是《作家日记》出版期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书房的全部陈设,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除了少量书籍以外,一点也没有那种富有清趣、可以算是供人在书斋里愉快地进行思考和活动的东西。

我不知道人家作何想法,刚才我描写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书房,引起我的极大的敬意,我认为,那规规矩矩的、近乎是清贫简朴的家具,比和普通书房相似的家具陈设更真实、更可靠地反映出书房主人的性格。我深感遗憾的是我未能生动如画地再现著名作家的颇有性格特色的书房。

十三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作品须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安静。因此之故,他经常夜里写作。由此他养成了晚睡迟起的习惯。他夜里写作,第二天往往中午一点多钟才起床,有时更迟这样不自然的安排睡眠与不睡眠的时间,加上身体又总是有病,自然不可能不损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神经系统。事实也果然如此。但与此同时,家里的人过的生活却是完全正常的:大家起得相当早,喜欢操劳、知道分寸的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要作很多努力以便使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两个女仆的家里保持安静;没有安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既不能工作,也不能睡觉,他尽管夜间工作,困倦不堪,可是他却感觉非常灵敏,他的睡眠容易被惊醒。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通常醒来后立即起床,洗脸,穿上一件宽松的黑呢长上衣,——这是他平常家里穿的衣服,长睡衣和拖鞋他是不穿的,——等待喝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坐在自己的书桌旁,喝几杯甜的浓茶,喝一杯茶要穿过客厅自己到餐室去倒,因为茶炊和茶具放在餐室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喝茶时或者浏览报纸,或者用黄色玉米纸卷炮筒似的粗粗的纸烟他吸烟很多,这自然使得本来就很活跃的神经更加活跃。然后他接见来访的人,如果有人来访的话。三点钟左右,替他在餐室备好一份干的早点有一次我去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正好在用早餐,我看到他怎样饮用普通谷物做的伏特加:他咬一口黑面包,呷一口杯子里的伏特加,一起咀嚼。他对我说,这是最好的饮用伏特加的方法。吃过早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散步,这时间,他去印刷厂,如果需要去的话。六点钟,他和家人一起用饭,把这一段时间贡献给家里的人,直到孩子们去睡觉。之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动手写作。吃过正餐以后他比较多的是去看望朋友。他的朋友很多,而且都是令人敬重的人物,有些甚至是身居高位显爵的人——一般说来均是社会上层与文学界的著名人士。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正常的一天便是这样度过的。

然而他的苦恼是,如果他不按正常时间醒来,也就是他醒来得比较早,比如,因为意外的敲门声,或者屋里的喧嚷声,或者仅仅因为夜里工作时间过久,比预定的时间长,而又是在平常的时间醒来,这样,他没有睡够就起床了。逢到这种情况,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醒来后的起初一段时间往往板着一张脸,闷闷不乐,默不作声。总之,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样子有点儿痛苦而抑郁我有两三次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他的这种模样每次都给我以压抑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他避免跟任何人讲话;家里人自然知道他的脾气,因而不让任何人去找他,只有对我是例外,因为我这种时候来找他,只是为了他所关心的事情,并且是他写信请我来的,他乐于见我他扬一扬脑袋,指了指书房里的沙发,简单地说:“请坐。”

接着,又简单地问道:

“想喝茶吗?”

我琢磨,在眼前的情况下,肯定的回答比否定的好,因为肯定的回答可以把事务上的谈话朝后拖,而开始这种谈话于他分明是很不好受的,所以我回答说,我想喝茶。于是他走到餐室里去,另外拿了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浓茶,和他自己的一样,端来给我。

“想抽烟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出于上述的考虑,我又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烟丝盒和纸筒盒子拉过来,装了一支烟交给我。这样一来,我没有打破沉默,直到他自己开口谈到正事,为了这件事他才把我找来的。

类似上述的情绪,有时候会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变得容易生气:他很容易发火,这时说话就严厉。这时候的他,在旁观者的眼里看来,显得粗暴,对亲近的人甚至很专横。但是我根据经验知道,和他接近的人,一般说来没有感觉到他的粗暴,尤其没有感觉到他的专横,而这种看似粗暴和专横是对着他们而发的。

但是,刚才写到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这种病态的表现,与他的主要病症——癫痫发作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了。据有些人说,他在流放西伯利亚参见本书页111注①,页126—127。之前就受尽癫痫的痛苦。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病的发作,不过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详细向我讲述过。顺便提一提,她说通常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几天之前就预感到要发病了。出现一定的预兆时就采取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比如,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几天不出门;白天,家里的人,主要也就是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来关心他,夜里在他睡的沙发旁边打地铺睡,以防他万一睡着时发作。由于这些预防措施,事前就防止,而且也缓和了癫痫发作的危险后果。否则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情况: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可能会在街上发作,跌倒,在石头上摔伤。然而,病的发作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浑身乏力,痛苦不堪,每次发作过后得三四天才恢复。这几天里他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人也不能接待,除了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只有她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照料他。他有什么事情跟人联系要通过安娜,跟我联系也通过她。总之,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还善于以挚爱的关切保护她丈夫的脆弱的健康,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经常“照料”他,像照料小孩一样,对他的态度上表现出温和的忍让,再加上很有知识水平的分寸感,故而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他的家人以及他的许多崇拜者都得为他那几年的生活而感谢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

十四

某些作家说,他们是用自己的血在写作品,这样的说法如果是有道理的话,那么,用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作品上是更其确切,因为这位作家不是口头上,而是实际上在作品中消磨了他的生命,消耗了身体的健康,比起服苦役对他的影响来,还是写作对他的身体影响大我不知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他的长篇和篇幅大的中篇是否容易,但我知道,他写《作家日记》上的文章是很紧张的,一般都花费了巨大的劳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作吃力的头一个原因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始终不变的规矩——写作品极其认真,写作方法极其细致;第二个原因是要求叙述简洁,有时候甚至直截了当地限定杂志上文章的篇幅;最后,第三个原因是写作这一类文章须限时限刻这一切的结果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尽管文学技巧上富有经验,他的少数手稿却非得有一次甚至两次的草稿才行,后来交给印刷厂还得要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自己誊写过,或者根据他的口授,由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来誊写。

注意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作品时所遇到的困难,才会理解他对待自己的原定给刊物的和准备交给印刷厂的稿子的那种关切备至的态度。为了这些珍贵的手稿不致有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经常亲自交给印刷厂,而且直接交在拼版工手里,有时候趁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交给我,甚至委托他的妻子送到印刷厂来,但从来不派仆人送稿子到印刷厂。不过,我总算说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让印刷厂的通讯员拿着我的条子,或者根据我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每次预约,向他去取稿件时把稿子(原稿,印刷厂用)交给通讯员。不过这很难得,只是遇到紧急情况,或者早上去取夜里写好的稿件才这样。

一般说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如果不是亲自把稿子交给我,总是会附上—张条子给我的。

了解上述情况以后,另外一点也就很容易了解了:夏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离开彼得堡——他每年如此,——送原稿到印刷厂是他最操心的事。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没有和拼版工也就是和我亲自交谈的机会,而这种交谈于他是很必要的。原稿准备好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用他自己的独特的方法进行计算,不是像印刷厂通常计算原稿那样按字母数,而是按词数计算——送去的原稿将排成多少印刷行,然后折合多少页;但是因为根据以往经验,这种计算从来都是不准确的,只是一个近似数字,所以他在接到校样前始终疑疑惑惑。这样准备好原稿要送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信给我,详细叙述他对所送出的稿件的设想,和给我的若干点指示。随后,两者都以特挂信寄给彼得堡印刷厂里的我。一期《作家日记》出版期间这样的事总有三四回。

十五这一章大部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亚历山大罗夫的事务上的信件和便条,这里删去。

《日记》出版前三天左右,他来到彼得堡,独自住在他的市区的寓所里,只好由看院子的人的妻子马马虎虎地照料一下,因为住所里一个仆人也不曾留下。这种情况自然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担心,这样独自一人过活时,他的病弱的身子,尤其是他的癫痫症,自不免引起他的亲人深深地为他担忧。

不过,《日记》出版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身心得到几天休息,精神振奋,享受着成功的愉快刊物的成功有那么重大的意义,确实可以鼓舞作者的精神,使他暂时忘却对他来说是苦恼的限时限刻搞文字写作的艰辛。然后他动手编写新的一期《日记》一个月又一个月,事情这样进行下去,从秋到夏,在作家几乎不停顿地工作着的同时,旧鲁萨或埃姆斯当会把他的损坏了的健康恢复过来,以后在秋季、冬季和春季的岁月里,由于同样的不停顿地工作,又把身体搞坏,像大多数劳动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所迫而不停地操劳一样。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