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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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在矛盾的影响下(4)

“好啊,”他和蔼地说,“您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我找到您的家,您不乐意似的。我可是从七点钟找起,周围都跑遍了,所有的人都问遍了。大家都知道这里有科斯特罗姆街,可是怎么去法——都说不清科斯特罗姆街在尼古拉耶夫医院后面,穿过医院大门走,路很近。晚上大门关闭,只好从大象街(如今的苏沃洛夫大街),或者从小沼泽街走。——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感谢上帝,总算遇上个好人,他爬上车夫座位,指点车夫往哪走,我才找到这里。”

我母亲进来,我连忙把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介绍给她。他殷勤地吻她的手,说很感激我协助他的工作。妈妈去斟茶,这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详细告诉我,送稿子去给斯捷洛夫斯基给他带来多大的不安。不出我们所料,斯捷洛夫斯基捣鬼了:他到外省去了,他的女仆说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当即到斯捷洛夫斯基的出版社去,试图把稿子交给出版社的经理。可是那位经理断然拒绝接受,说是老板没有授权给他处理这件事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找公证人,时间已经迟了,去区警察局,白天一个负责人也没有,要他晚上再去。一整天他在焦急不安中度过,直到晚上十点钟他才得以把稿子交给某区的警察分局,从监督那里拿到一张收条。

我们开始喝茶,谈天,像往常那样愉快而无拘无束。我原先设想好的话题只好撂在一边,——新的、有趣的话题多的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完全把我母亲迷住了,起先她被“著名”作家的来访弄得有几分惶惑不安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善于做个有魅力的人,后来我常有机会观察到,人们,甚至对他抱有成见的人,是怎么被他的魅力所征服的。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告诉我,他想休息一个星期,然后动手写《罪与罚》的最后一部。

“我想请求您的协助,好心肠的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我和您一起工作是那么轻松。往后我仍打算口授,我希望您不会拒绝跟我合作。”

“如果于您有帮助的话,我很乐意担任,”我回答,“我不知道奥利欣对此会有什么看法。他也许会派另外一个学生,男的或女的,到您那里去担任这件新的工作。”

“可我对您的工作方法已经习惯了,我十分满意。要是奥利欣想要给我另外介绍一个速记员,那才是怪事呢,我跟新来的人可能会合不来。不过,也许是您本人不想再到我那里去工作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当然不坚持”

他分明很怅然。我竭力安慰他,说奥利欣对新的工作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安排的,但我毕竟还是应该问他一下。

11月6日,星期日来临。这一天我准备到我的教母处去向她祝贺命名日。平时我和她并不热乎,仅在节日才去拜访她一下。今天她家会有许多客人,我巴望能排遣一下这几天来郁积在心的压抑心情。她住得远,在阿拉尔钦桥堍,我打算在天黑之前到她那里去。家人去叫马车时,我坐下弹了一会钢琴,因为叮叮咚咚的琴声,我没有听见门铃响。不知什么男人的脚步声引起我的注意,我回头望去,看到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进来了,我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他神情胆怯,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迎着他走上前去。

“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您知道我做了件什么蠢事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很寂寞,今天从早晨起就在考虑,我该不该到您这里来?合适吗?我星期四才来过,星期天又来!这么性急的拜访,您和您的母亲是否会觉得奇怪呢?我决定无论如何要来看您,这不,您瞧,我来了!”

“哪儿的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妈妈和我永远高兴在自己家里看到您!”

尽管我一再保证,我们的谈话却不顺利。我无法控制我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光回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问题,自己却几乎什么也没问。使我窘迫不安的也有外部原因。我们此刻所待的大厅还没来得及生火,冷得要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发现这情况。

“你们这儿好冷呀;您自己今天怎么也这样冷淡!”他说,发现我穿着浅灰色的缎子衣服,他便问我准备到哪里去。

得知我马上就要到教母家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声明他不想耽搁我,他提议用他那漂亮的马车送我,因为我们同路。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乘车走了。遇到一个急转弯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想来扶住我的腰。可是我和别的六十年代的姑娘一样,对于所有表示关切的动作,诸如吻手、搂腰之类抱有成见,所以我说:“请别担心,我不会摔倒的!”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似乎受了委屈,说道:“我真希望您现在就从雪橇上摔出去!”

我哈哈大笑,于是缔结和约:一路上我们快活地闲聊,我那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分别的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答应他,过一天我上他那里去商量写《罪与罚》的工作。

1866年11月8日,是我一生中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之一:这一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说,他爱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一天的种种详情细节依旧那么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仿佛是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似的。

那是晴朗而寒冷的一天。我步行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处去,因而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显然早就在等我了:听到我的说话声,他立即来到前室。

“您到底来了!”他欣喜地说,一边动手帮我解长耳风帽,脱大衣。我们一起走进书房。这一次,书房里很明亮,我惊讶地发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他的脸上有种兴奋的、几乎是兴高采烈的神色,使他显得年轻多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口说,“我很害怕您忘记了您答应过的话。”

“您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既然答应了,总是做到的。”

“请原谅,我知道您一向是信守自己的诺言的。我又见到您了,我太高兴了!”

“我看见您也很高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您的心情这么快活。是不是您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是啊,有事情!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怪不得!”我笑了起来。

“请别笑。我很重视做梦。我做梦总是预兆着有事情的。当我梦见我已故的米沙哥哥,尤其是梦见我父亲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说说您的梦吧!”

“您看见这只花梨木的大匣子吗?这是我在西伯利亚时的一个朋友乔坎·瓦利汉诺夫送给我的礼物,我很珍惜它。匣子里放着我的稿子、信件和对我有纪念意义的宝贵物件。在梦中,我坐在这只木匣子前面整理文件。忽然发现纸张中间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明亮的小星星。我翻寻文件,小星星忽而出现,忽而消失。这引起我的兴趣:我开始慢慢地重新翻阅纸头,在纸头中间找到一颗钻石,很小,但是非常光耀夺目,闪闪发亮。”

“您拿它怎么了?”

“糟糕的就是我记不得了!当时另外一个梦又接上来,我就记不得拿它怎么了。不过这是一个好梦!”

“据说梦是相反的,好梦详起来是不好的,”我说,但是立即自己觉得失言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脸色马上改变,好像黯淡了。

“那么您认为我这个人不会交好运了?这只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他沮丧地高声叫道。

“我不会详梦,也压根儿不相信梦,”我回答。

我深感抱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好兴致消失了,我竭力使他快活起来。他问我做过什么梦,我以滑稽可笑的形式讲给他听。

“我做梦看见最多的是从前我们中学的女校长,一个严肃的女人,鬓角上梳着老式的鬈发,她总是为了什么事情而申斥我。我还梦见一只火红的猫,有一回从我们家花园的围墙跳到我身上,把我吓得要死。”

“唉,您呀,真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笑着一边说,一边亲切地打量我,“连您的梦都是这种样子的!喂,去参加您的教母的命名日,怎么样,快活吗?”他问我。

“很快活。饭后长辈们坐下打牌,我们小辈们聚集在主人的书房里,整个晚上热烈地聊天。那里有两个很可爱、很快乐的大学生。”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又愁闷起来。使我吃惊的是这一回他的情绪变化是如此迅速。我不知道癫痫的特点,心里想,这情绪的变化可别是癫痫快要发作的预兆吧?我觉得有点害怕了我们早已成了习惯,当我来作速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把我们不在一起时,他做了什么,到哪里去了告诉我。我赶紧问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最近几天他在忙些什么。

“构思新的小说,”他回答。

“您说什么!有趣的小说?”

“对我来说是很有趣的;只不过小说的结尾我想不出。这里牵连到年轻姑娘的心理。我若是在莫斯科,我会去问我的外甥女索涅奇卡索菲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伊万诺娃嫁给赫梅罗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她友善,很器重她的聪明,尤其看重她的道德品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她的书信中把他的艺术作品的构思和私人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详详细细告诉她。,现在只好求助于您啦。”

我充满自豪地准备“帮助”天才的作家。

“您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什么人?”

“艺术家,年纪已经不轻,唔,总而言之是像我这样的年纪。”

“说下去,请您说下去,”我要求道,新小说已经引起我很大的兴趣。

作为对我的请求的回答,一篇绝妙的即席构思的故事便喷涌而出。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讲过像这一次那样激动人心的故事。他越往下讲,我就越明显地感觉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在讲他自己的生活,只是把人物和环境改了而已。故事里有他以前对我匆匆讲过的所有片断。现在详细而连贯的故事把他对亡妻和亲属的关系中的许多事情向我讲清楚了。

新的小说中也有艰苦的童年时代,早年失去心爱的父亲,某些不幸的境遇(重病),使艺术家脱离生活,抛下心爱的艺术达十年之久。这里也有重返生活(艺术家康复),遇到一个女人,他爱上了她,因爱情而引起的痛苦,妻子和亲人(心爱的姐姐)的去世,贫穷,债务主人公的思想状况,他的孤独,他对亲人的失望,对新生活的渴望,爱的要求,想重新找到幸福的热切期望,都描绘得如此生动而才气横溢,分明是作者本人所体验过的痛苦,而不仅仅是他的艺术想象的结果。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惜使用晦暗的色彩描绘主人公。用他的话来说,主人公是个未老先衰的人,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手瘫痪),愁眉苦脸,生性多疑;诚然,他有一颗温柔的心,但不善于表白自己的感情;他是个艺术家,可能还是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但老是失败,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能把他的思想体现在他所向往的形式中,他始终为此而苦恼。

我认为小说主人公就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人,就忍不住用话去岔断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为什么这样贬损您的主人公?”

“我看到您对他没好感。”

“恰恰相反,很有好感。他的心非常好。您想想,多少不幸落到他身上,他毫无怨言地忍受了!换了另外一个人,在生活中尝到这么多的痛苦,大概会心肠变狠的吧。可是您的主人公依旧热爱人们,帮助人们。不,您对待他压根儿是不公平的。”

“对,我同意,他确实有颗善良、仁爱的心。您了解他,我真高兴!”

“那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继续讲他的故事,“就在他一生中的这个关键时期,艺术家在人生的途程中遇到了一位年轻姑娘,年纪跟您相仿,或者稍微大一两岁。我们叫她安娜吧,不叫她女主人公。这是个好名字”

这些话使我更加确信,他的女主人公是影射他从前的未婚妻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这时我压根儿忘记了我也叫安娜,——我没想到这个故事跟我有关。(我认为)新小说的主题可能是受到不久前收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从国外来信的影响而触发的,最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讲起过此事。想到这里,我的心痛苦地揪紧了。

描绘女主人公的肖像用的是另一种色彩,和男主人公的不同。用作者的话来说,安尼娅亲切,聪明,善良,热爱生活,待人接物很有分寸。那几年,我认为女人的美貌很重要,就忍不住问道:“您的女主人公长得美吗?”

“当然,不是美人儿,可也长得挺不错。我喜欢她的脸蛋儿。”

我觉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已泄露了真情,我的心揪紧了。我对考尔文克鲁科夫斯卡娅充满了恶感,所以就指出:“不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您把您的‘安尼娅’太理想化了。难道她是这样的吗?”

“正是这样!我仔细研究过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继续讲他的故事,“艺术家在艺术圈子里遇到安尼娅,他越是经常见到她,便越爱她,也就越加确信和她在一起,他能找到幸福。然而他又觉得这个向往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实际上也是的,他,又老又病,负债累累,能给这位年轻、健康又热爱生活的姑娘什么呢?从年轻姑娘方面来说,对艺术家的爱会不会是一种重大的牺牲呢?把自己的命运和他联系在一起,将来她不会痛苦地后悔吗?总之,在性格和年龄方面相差如此悬殊的年轻姑娘,会爱上我的艺术家吗?这可能吗?这种心理会不会不真实呢?就是关于这一方面,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