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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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走向第一高峰(19)

陀思妥耶夫斯基即兴作打油诗,源源不绝。为了某个原因,他念了下面的一首诗,诗中写到曾在伊万诺夫家里待过的一伙人当中的福尔茨两兄弟。弟弟是中学七年级学生,不知为什么人家叫他“烂牛肉”,哥哥是大学一年级学生。

我在“烂牛肉”身上唤醒他的荣誉感,他发誓,从今以后连犀牛也不放过。

卑贱的福尔茨

受了人家欺侮,准备五人一起去报仇雪耻,可是因为发育不全,他依旧是个粗鲁汉、大笨蛋,只好当听差。

陀思妥耶夫斯基常常和待在伊万诺夫家的青年们争论风行一时的“虚无主义”,争论什么更崇高:“是靴子,还是普希金的作品?”“是靴子,还是普希金”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巴扎罗夫的警句,但文句略有改动。他雄辩地捍卫了普希金诗歌的意义。

下面这首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揶揄玛丽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万诺娃而作的。她打算进音乐学院,须在规定期限之内提出申请。

她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代她写申请。在规定日期的前一天夜里,玛丽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申请书是否写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掏出一张纸片交给她。上面写着:

从春天起我就打算进音乐学院,跟尼古拉·鲁宾斯坦学音乐。

这是我的申请书,请您收下。

录取通知

也盼迅速送达。

姑娘动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她取笑够了之后,掏出另外一张纸片,上面是按普通格式写的入学申请书。

有一次去莫斯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伊万诺夫家关得紧紧的房间里,和丹尼列夫斯基气氛严肃地谈了很久,等丹尼列夫斯基离开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便写了一出喜剧《老实人与舍马通》舍马通,意即吊儿郎当的人。,这两者,前者指他自己,后者指丹尼列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容易对人产生感情,是个多情种子。他喜欢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万诺娃的女友玛丽娅·谢尔盖耶夫娜皮萨列娃,一个活泼的、生气勃勃的姑娘。有一回,快到复活节时,在莫斯科的伊万诺夫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和大伙一起去做晨祷,留在家里。玛丽娅·谢尔盖耶夫娜也待在伊万诺夫家。等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从教堂回来,她的女友笑眯眯地告诉她,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她求婚了。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听到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求婚觉得很可笑,——在她的心目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上了年纪的人。她拒绝他,开玩笑地以普希金的诗作答:老头儿的僵硬多年的心,忽然间热情如焚。

《波尔塔瓦》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他所遇到的人常有说不清楚的好感和反感。比如,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一个很好的人瓦西里·赫利斯托福罗维奇·斯米尔诺夫,他的外甥女玛丽娅·彼得罗夫娜·卡列宾娜的丈夫。他想象那个人准是个酒鬼,到处涂写“瓦·赫·斯米尔诺夫到此一游并大饮其伏特加”之类。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把这个斯米尔诺夫写在《罪与罚》中的卢仁身上。他看人常常搞错。他以特别热烈的友爱谈到他的哥哥米哈伊尔。

题解:

玛丽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万诺娃(1848—1929),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妹妹维拉·米哈伊洛夫娜的次女。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伊万诺夫一家怀着特别深挚的爱,这份情感始终存在,而且时时给作家以支持。(见《书信集》第1卷,页433;第2卷,页66)

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伊万诺夫一家在柳泊林诺度夏天,玛丽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当时十八岁。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出她是个纯朴优雅的美人儿,有卓越的音乐才能。不久玛丽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做了鲁宾斯坦的弟子,后来成为出色的音乐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柳泊林诺写作《罪与罚》的第五部,在那里度过的两个月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回忆。玛·亚·伊万诺娃的回忆录中也提到1866年的夏天,这一篇回忆录用她的口气,由弗·斯·涅恰耶娃记录下来,于1926年发表。伊万诺娃的回忆录是那种为数甚少因而弥足珍贵的回忆录之一,在这些回忆录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比通常写到的要开朗些、乐观些(见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对冯·福赫特的回忆的评语,本书页318),还有弗·斯·涅恰耶娃的文章《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献摘录。达罗沃耶之行》也是如此(《新世界》杂志,1926年,第3期)。

这里根据《新世界》1926年第3期页138—144原文刊印,略有删节。

关于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恩·冯·福赫特我与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866年初在莫斯科相识的,那时我才十五岁半。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求学的康斯坦丁诺夫土地测量学院,有位五等文官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伊万诺夫在当校医,并且是唯一的医生。他是个极其出色的、道德非常高尚的人,这样的人我一生中所见不多。他娶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亲妹妹维拉·米哈伊洛夫娜为妻,生了一大帮孩子,将近九个。伊万诺夫夫妇有十个孩子。(见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1868年2月1日通知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去世的复信:“他有十个孩子,他几乎是在收养别人的孩子。”——《书信集》,第2卷,页73—74)伊万诺夫一家待我如亲人,我常到他们家去度假期,夏天,除了夏令营之外,所有空闲时间也在他们家度过。关于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伊万诺夫我有许多东西可写,但这不是本篇回忆录的主旨。我只说一点:学院里绝大多数的职员和学生都非常尊敬和爱戴亚·巴·伊万诺夫。1868年1月,他去世时,学生们扛着他的灵柩一直走到离学校有几里之遥的墓地。整个莫斯科都知道亚·巴·伊万诺夫,大家都为他的过早去世而深感惋惜。

1866年初的一天晚上,我请准假往伊万诺夫家,当时他们住在校院的公家宿舍里。我在他们家遇到相当多的客人,和他们寒暄时,我被介绍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他比中等身材稍高,直直的、淡褐色的头发和胡子,苍白而无光泽的脸,几乎带有病容,但极其富于表情。这个人是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坐在一伙青年人中间,和他们闲谈。我怀着惊讶而又十分好奇的心情看着这个人,从伊万诺夫家人的口中听到过好多次了,从他的作品中对他也有部分的了解。我不由得想到他的《死屋》中的主人公,戴着脚镣手铐,身穿灰色的囚服。我想,难道这个仪表优雅的人也戴过啷作响的脚镣手铐?难道他也穿过囚服?是的,这一切都是事实,都是这个人在遥远荒僻的西伯利亚服苦役时经历过的,他在《死屋手记》中如此才气横溢地描绘了苦役生活那天晚上我得知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决定在莫斯科郊区度过即将来临的夏天,就在柳泊林诺,那是距城五六里,位于莫斯科库尔斯克铁路线上的一个小村庄。伊万诺夫一家也常在这个小村庄里租借一幢非常美丽的、瑞典风格的别墅消夏。柳泊林诺是属于莫斯科的头等商人高乐甫捷耶夫和拉赫马宁的,有寥寥几幢石头房屋,出租作别墅用。很久很久以前,柳泊林诺是个幽静而非常舒适的处所。一幢幢别墅坐落在古老的、景色如画的公园中。公园西临一个大的活水湖,南接一座巨大的、朝彼列文镇方向绵延的混合林。概括地说,柳泊林诺四周森林环绕,因而是消夏的好去处。消夏客可在湖中游泳,捕鱼。浴棚附近停泊着许多式样不同的小木船,供消夏客无偿使用。一般说来,在柳泊林诺度夏可以过得极其舒适,主要好处在于没有城里人朝这里张望,没有茶炊、手风琴、江湖卖艺人以及中等阶层与平民百姓的其他消遣娱乐。柳泊林诺始终是幽静的、安谧的。

五月间,伊万诺夫家迁往别墅,不久,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从彼得堡来到乡间,他在伊万诺夫家近旁租了一幢单独的两层楼的石头房子。其实他只租了楼上一个大房间,作卧房兼工作室;其余的房间几乎都空着,因而这幢房子始终笼罩着一片沉寂。这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好十分有利,因为当时他正在写他的著名小说《罪与罚》的第二部。小说的几个部分在《俄国导报》上先发表,与单行本不符:杂志上的正文第二部相当于单行本第三、四、五部。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通常上午九点左右起床,喝了咖啡和茶以后,立即工作,一直写作到吃午饭,也就是午后三点钟。他在伊万诺夫家吃午饭,一直待到傍晚。因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难得在晚上写作,尽管他说,他的作品中最精彩、最生动的地方总是在深夜写出来的。不过夜间工作是禁止的,因为他的神经系统本来就很衰弱,这么一来可能太兴奋。大家知道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患着癫痫症,这病是他在西伯利亚流放时得的。有一个情况发生在所述的那个夏天,跟我有关,在这里我不能略而不提。有一天,伊万诺夫家来了好些莫斯科客人,在柳泊林诺过了一整天,经过殷勤好客的主人的再三挽留,他们留下来过夜,打算第二天一早返回莫斯科。客人相当多,夜里只好挤一挤,我得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一位客人。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建议我到他那里去过夜。我自然欣然同意,于是我们两人随即来到他的别墅。我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道了晚安,便走进隔壁房间,极其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可是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屋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隔壁房间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轻轻的脚步声,轻微的叹息以及好像某种低语声,不时在他的房间里响起,传入我的耳鼓,令我不安,我想尽办法,却怎么也睡不着。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向我袭来,我但听见自己的年轻的心怦怦直跳。这样过了足足一个钟头。忽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脚步声向我的房间靠近,接着,门悄悄地打开了,我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里端着蜡烛的白色身影。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听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今天晚上我如果发病的话,您可别害怕呀,不要去惊动大家,不要让伊万诺夫家知道。”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边说后面那句话,一边关上房门,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作为一个年纪很轻的青年人,这一刹那我吓得莫可名状,我怕看见,也怕听见这种病(我们学校里也有过两三起这种事情),但这时我只好时刻等待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倒下去,抽搐起来,发出病态的、十分古怪的叫喊声我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我全神贯注,紧张而又惴惴不安地听着。脚步声不久停止,我清晰地听出代之而起的是翻动书页的声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显然开始看书了。我竭力去想些不相干的事情,但无论我想什么念头,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里端着蜡烛的身影老是使我想起我在等待他发病。可怕的夜晚!忽然我开始辨别出隐约传到我的耳鼓的遥远而低沉的隆隆声。隆隆声迅速接近,增强,终于发出悠长的汽笛声,我恍然大悟:这是莫斯科库尔斯克铁路上的列车从此地经过。我不由得高兴地去倾听渐渐远去的列车的隆隆声,随着列车渐渐远去,我也开始迷迷糊糊等我一觉醒来,夏天的耀眼的太阳愉快地窥视我的房间,我的精神一下子恢复了。我迅速穿好衣服,遇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已经愉快而安详地在喝早茶。原来他的病没有发作,虽然头天晚上他有快要发病的预感。

“病快要发作时我总是有预感的,”他对我说,“但昨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倒是顺顺利利过去了。我想您一定吓坏了吧?”他笑了起来,立即改变话题,谈起他的最近一次出国之行。到1866年夏天为止,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于1862、1863及1865年三次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