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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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作家的成长(8)

由安·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致出版者的信》,引起亚诺夫斯基写了回信,亚·叶·里森坎普夫(见他的回忆录,页111—118)遂于1881年2月16日自比亚基戈尔斯克寄信给安·米·陀思妥耶夫斯基(《新时代》,1881年3月1日至13日,第1798期),信中称:“我于1845年去西伯利亚,先后在伊尔库茨克及涅尔琴斯克,最后在鄂木斯克的军医院任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杜罗夫正在那里就医。西伯利亚独立军团前军医主任伊·伊·特罗伊茨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过去在工程部门工作时的老同事穆塞利乌斯中校对他也很同情。虽然这些人以及全体医生都具有代表性,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是遭到鄂木斯克要塞司令德·格拉夫少将和他的最亲密的战友、当时的教官克利甫卓夫少校的迫害。克利甫卓夫竟然闹到这种地步:利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健康刚恢复的机会,要他出院,派他和其他囚犯去干最有伤自尊心的活儿。他们作了一些反抗,克利甫卓夫竟对他施行体罚。您想象不出已故的费奥多尔的朋友们的惊骇情状,他们亲眼目睹神经质的、自尊心甚强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当着他的私敌克利甫卓夫的面受笞刑。以致1881年第一次癫痫大发作,此后每月发作。”(见本书页189及页286—287)西伯利亚(犯人)营的医生叶尔马科夫也把癫痫的发病原因和在西伯利亚的留居联系起来。(《1956—1958年版十卷集》,第10卷,页565)然而根据他的女儿柳·费·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说法则是:“家里传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得知父亲死了,他便第一次发了癫痫。”(《在女儿柳·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描绘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页17)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向兄弟讲到苦役犯的可怕生活时写道:“由于神经错乱,我发了癫痫,不过并不常发。”(《书信集》,第1卷,页37)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称这件事情是重大事件,以后我们回忆起来时,他总是说:“有过这么一件事以后,你还能不相信预感?”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想在一期《日记》中详细记述此事,尤其是那时候,他常常谈到招魂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1876年一月号第八章中写到招魂术。可是招魂术士很不称他的心,因而他也就没有提起此事。

在被捕之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喜欢写洋洋洒洒的长信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哥哥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写过冗长的信。,偶尔给谁写封信,总是把事情一股脑儿写在一些小纸片上。我所收到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所有来信中,最有意思的一封信是住在巴尔果洛伏的他寄给住在巴甫洛夫斯克的我,说是现在他不至于中风了,因为他忙于募捐以帮助一个不幸的酒鬼,这家伙没有钱喝酒,后来没钱一醉,最后连喝一点点酒以解除宿醉的钱也没有,只好到一家家的别墅去,表示要自己打自己以乞讨几个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所说的事在艺术方面是尽善尽美的;对一个贫穷的酒鬼有着那样的人道精神,那样的同情,叫人不由得不落泪,但是其中也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才能中所固有的那种幽默和疾恶如仇的精神。

在劫难逃的auto da fe出自葡萄牙文:作为异端著作处以火刑。,这张信纸不见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与我相识的时候也好,后来从西伯利亚回来靠自己家人生活的时候也好,甚至在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确实拥有富裕的钱财,看来对兄弟的无论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的时候也好,他始终是贫穷的,经常需要钱。想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笔耕收入往往是丰厚的,他过的生活,尤其是做单身汉时候的生活,极为俭朴,一无嗜好,你就不由得要发生疑问:他的钱究竟到哪里去了?对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得相当正确,因为在这方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比对任何人都坦率:他把自己的钱几乎全都分给了别人,哪怕仅仅只比他穷一点的人;有时候甚至分给并不比他穷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从他这个滥好人身上榨取钱财罢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惟不打牌,而且随便哪种打法他都一窍不通,他讨厌打牌,绝然反对纵酒狂饮。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不是像亚诺夫斯基所写的那样“行为模范”的青年人。同时,他天生极其多疑(他有某种脑子痛的确凿无疑的征兆,而且恰恰是那种性质的症状,后来以纯粹的癫痫症的形式暴露出来),又经常害怕中风,他千方百计弃绝一切刺激性的东西。他的多疑在旁人眼中到了可笑的地步,可是这一点却使他非常生气。你看到这种情况,往往不由得不发笑:谁如果无意间说了一句:“好香呀,多好的茶!”——其实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往往不喝茶,喝的是热水,——他会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跟我咬耳朵说:“喂,老兄,我的脉搏怎么样?嗯?真是好花茶啊!”于是你得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安慰他说,脉搏没什么,舌苔也挺好,头脑也清楚。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唯一喜欢的,是偶尔在小海滨街的法兰西饭店宴请他的所有亲密朋友。饭菜费用一般每人不超过两卢布;可是这种请客几乎给每个人都留下愉快和美好的记忆,一直保留到下一次重新聚会。饭菜总是由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预先订好,每人一卢布计算。饮料方面,饭前允许喝一小杯伏特加,很小的小酒杯(看到这种杯子,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布特科夫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布特科夫(?—1856),散文作家,《祖国纪事》的撰稿人。作个不愉快的鬼脸),吃饭时两大杯香槟,饭后喝茶是discrétion法语:必要的条件…当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喝伏特加,香槟酒只斟大杯子的四分之一,在席间致辞以后呷上一口。他喜欢席间致辞,讲得兴致勃勃。喝茶要延续到很晚,直到离开饭店才停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喜欢这样的饭局;他在吃饭时作亲切的闲聊,对于他,这种便宴委实像是过节。他本人这样向我解释他为什么喜欢这种聚会,“看到可怜的无产者(他把每个靠计日工资而不是靠地租或其他固定收入,例如担任公职的薪俸过活的人叫作无产者)悠然坐在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吃着精美的菜肴,喝着冒汽的酒,而且是真正的香槟酒,心里就快乐!”过节似的宴会快要结束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怀着一种特别满意的心情走到各人身边,跟大家一一握手,一边说:“菜不坏,挺好,加调味汁的鱼味道非常非常好。”他这样说着,还吻吻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布特科夫。

说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待布特科夫的特别富有人情味的态度,倒使我想起一桩事情来。我们绝不是富翁,布特科夫即使在我们中间也是个出名的真正的穷光蛋。有一回,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估计自己某一天将从《祖国纪事》杂志社得到一笔钱,他打算就在那天在法兰西饭店举行聚餐。头天晚上我们大家都接到通知,第二天三点钟光景大家已到齐。这时,钟敲三点,又到了三点半,可是我们还没有入席,连冷盆也没有端上来。我们自然纷纷问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为什么不上菜。对此,他似乎有点儿窘,同时诉苦似的答复我们说:“唉,我的天哪,难道你们没看见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没来吗!”说着,抓起帽子,跑出去了。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米柳科夫碰到这一场面说了句俏皮话,非常愉快而逗人喜爱;素来一本正经的瓦·尼·迈科夫和亚·尼·普列谢耶夫嘀咕开了,好像说哪怕先上冷盆也好啊。临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与布特科夫出现在门口:前者焦急异常,后者耸耸他那宽阔的肩膀,反复地说:“不信你去对他们讲,总是一句话,杂志没出版,你就没话说了。”“您不会要求他们给一半吗,您懂吗,喏,哪怕支付一点儿。要不,现在可怎么办?我还答应替他们每人付两个卢布;您哪怕要求他们给一张红票子十卢布的钞票。也好呀。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们盯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要他向我们讲清楚,既然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已经来了,为什么还不给我们开席。这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才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了解原因后,吩咐开饭。问题在于将要刊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一篇小说的那期《祖国纪事》出版脱期,故而该刊账房拒绝向持了作者的条子去取钱的布特科夫付款。这顿饭吃得特别愉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说了许多俏皮话,都极为成功;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也情绪很好,讲了许多有趣又动人的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利用雅科夫·彼得罗维奇遇到的这件事,发表了一篇关于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指安德烈·亚历山大罗维奇·克拉耶夫斯基(1810—1884),记者,《祖国纪事》杂志的发行人。剥削文学创作的讲话,我们全体一致听得十分高兴,报以热烈的掌声,长时间地欢呼“好啊”!然而这餐饭无论吃得多么快乐,回想起来多么亲切现在我提到它,几乎还喘不过气来,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聚会,接踵而来的是逮捕的惨剧,继而又是对于我们这一伙人都是痛苦的四散分离。

想到我和永远难忘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每天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不能对文学谈话默然置之。这种谈话有时候是他与我单独进行,有时候也有我们共同的友人在场。他自然是把普希金与果戈理看得比所有的其他作家都高,谈起这两位作家,他常常凭记忆整章整章地引用他们的作品,或者背出一个个完整的场面。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他也看得很高,屠格涅夫的作品中他特别赞赏《猎人笔记》。他十分推崇伊万·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的全部作品,尽管论数量当时还不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兴致勃勃地引用单独发表的《奥勃洛莫夫的梦》《奥勃洛莫夫的梦》发表在1849年3月26日出版的《插图文学作品集》上。(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尚未全文发表)。老一代作家中他介绍了拉谢奇尼科夫。对于我国的其他小说家,诸如索洛古勃伯爵,(伊·伊·)帕纳耶夫,他的看法就不太赞许,他不否认他们有才,但不承认他们有艺术才华。我当时有一批数量可观的藏书,我回家常常遇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书架上抽出书来在看,最常碰到的是他手里捧着果戈理的作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果戈理的作品从来不会觉得疲倦,并且往往一边大声朗读,一边作解释,发议论,对一些细小的地方都如此。他看《死魂灵》几乎每次都要掩卷赞叹:“对于全体俄国人,尤其是对于我们作家兄弟,他是个多么伟大的导师呀!这才是一本真正的书!老兄,您每天看它一点,哪怕只看一章,可是要看。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既有马尼罗夫的甜言蜜语,又有罗士特莱夫的厚颜无耻,既有梭巴凯维奇的粗野笨拙,又有种种愚蠢与恶习。”

除了小说类作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经常从我处拿医学书看,尤其论述脑病和神经系统疾病的书,精神病的书和按旧的说法论述头颅发展的书,——当时流行的是加尔法兰茨·加尔(1758—1828),奥地利医生,颅相学奠基人。的体系。这本书有插图,引起他的极大兴趣,使他晚上经常到我处来,谈论头颅与脑子的解剖,脑与神经的生理机能,颅骨高的意义,加尔认为颅骨的高是有重大意义的。我每解释一点,他必定要应用到他自己的头相上去,要求我对他的头颅上每个突出点与洼窦作浅显易懂的说明,他常把这样的谈话拖到半夜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颅相确实气象不凡。与整个头部相比,他的前额宽阔,额窦清晰,眼眶边缘十分突出,后脑骨下部无任何突起,这种长相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头部很像苏格拉底。他对这一相似感到满意,他自己也发现是相像的,谈起来时还常常补充说:“后脑上没疙瘩,好呀,就是说,我不是裙子派原文Юбошник是从“裙子”一词来的,意思是“好追求女性的人”。这里为照应下文“不喜欢裙子”而“喜欢软帽”的说法,姑且译为“裙子派”…对,很对,老兄,因为我不喜欢裙子,您知道吗,我喜欢软帽,像叶甫盖尼娅·彼得罗夫娜戴的软帽,此外什么都不喜欢。嗯,这么说来,是对的。”(彼得罗夫娜是包括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在内的迈科夫兄弟的母亲,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我们大家都深深尊敬和喜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