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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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走向最后的高峰(17)

一般说来,伟大的深知人心的人,就像人家称呼他的那样,是懂得并且善于用语言来表达人心的最难捉摸的活动的,至于对偶尔遇到的那些人,他却了解得很差。

波克罗夫斯基的愿望实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上我家来,头一次来访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畅谈了一番,把大家都迷住了。“迷住”这个词儿甚至不足以表达他给大家的印象。倒不如说他似乎用魔法把大家镇住了,使大家平静不下来。

大家谈的大概是当前最迫切的重要问题,然而他把论题深入下去,加以概括,十分精彩地描绘了当前的,以及由当前生发而来的未来的、七十年代初期的事情,——如此令人惊异的图景,还非常可怕地阐明这幅图景,使大家都感到震惊。事后知道,原来无论是我,波克罗夫斯基,还是当时在场的扎古梁耶夫,都整夜没有合眼。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总是侃侃而谈。有的时候,一句什么话,如问候他的身体健康之类,都会惹他生气,他就整个晚上不吭一声。

他的谦逊,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这常常使我吃惊。他的极其容易动气,更确切地说,他似乎始终料得到人家马上会来惹他生气,这性格就是由此而来的。他常常在别人确实自高自大的地方看出侮慢,却不能够预见这种侮慢。天生的粗鲁,或者因为轰动一时的成功和名声大振而来的粗鲁无礼,在他身上也是没有的。但是,正如我所说的,有时候好像有一股无名之火上来,堵在胸口,炸开了,他得把这股火气发泄出来,虽然他一直与这股火气在斗争。这一斗争反映在他的脸上,我经常跟他见面,仔细研究过他的脸容。我发现他嘴唇在特别地扯动,眼睛里露出惶愧的神色时,我总是知道,随之而来的不是什么别的,是一股怨气。有时候他能够战胜自己,把火气压下去,但这时候他往往脸色阴郁,闷声不响,心绪恶劣。

实际上这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节;大家都在嚷嚷的他的所有乖张行为,纯粹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节。大家认为这些行为蛮不讲理,那是因为大家带着一种自卑的心情去看他,当他是高大的、非同寻常的人物,而不当他是个平等的普通的人。

我越考虑就越确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同时代人中的重要意义,完全不在于他的文学才能,而在于导师的作用。

作为小说家,怎么拿他和屠格涅夫相比呢?看屠格涅夫的作品是一种享受,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则是一种劳动,而且是一种沉重的、叫人恼火的劳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您觉得自己好像从困顿不堪的旅途归来,突然走进陌生的房间,遇到一群陌生的人。这些人在您周围说话,议论,走动,讲述着最令人吃惊的事情,当着您的面做出最意料不到的行动。您的听觉和视觉高度紧张,可是却不能不听,不能不看。您跟他们每个人都有牵连,您无法脱离他们。他们一下子全到这里来了,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您尽力想去了解这里发生的什么事情,竭力去张望,要把这些人一个一个看清楚,如果您通过难以置信的努力,弄清了他们每个人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那么,他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乱哄哄地挤作一团,这一层您永远也搞不清楚;即使您绞尽脑汁,终于理解了实质,那么您的感觉还是疲惫不堪了。

但是看屠格涅夫的作品(即使是看《烟》,不过,当然,不是看《处女地》),简直像喝起死回生的仙水。然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乱糟糟的长篇小说中,却有许多珍珠到处乱扔在那里,这样的珍珠屠格涅夫连做梦也没想到过。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伟大!

只不过这些珍珠不应当算作是他的小说家的本领,而应当认为是导师的才干。在《作家日记》中,他的书信中,到处乱扔的珍珠就更其多了,不是在他写给迈科夫、庇罗果夫和弗兰格尔伯爵的书信中,是在他写给各种陌生人,渴求真理的人们的书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的亲密朋友的信,充满了日常生活的详细情况,告知私人生活方面的事情,施塔肯施奈德把这些信和无数往往没有留传下来的书信加以对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一种信中像“生活的导师”一样发表意见。至于给庇罗果夫的信,不详。

人家称他是心理学家。是的,他是心理学家。但是,要做这样的心理学家,就不应当做大作家,应当善于探索别人的心灵,他自己应当有颗善良、纯朴、深邃的心,不会去轻视别人的心。

不应该有一颗高傲的心。应当有善良的、乐于俯顺的心,它能够委曲求全,纡尊降贵,钻到别人的心里去;到了别人的心里就看得见这颗心有什么痛苦,有什么需要,就能够理解这颗心了。这就是他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这和创作无关,尽管他会写到这些东西。更确切一点说,这不能算是小说家的才华。

人们对他的纪念普希金的发言说些什么啊!他在《作家日记》中论述涅克拉索夫的章节难道不是珍珠?关于涅克拉索夫的章节在《作家日记》1877年的十二月号上。涅克拉索夫的崇拜者以及涅克拉索夫的颂辞的作者中有谁讲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论述涅克拉索夫的话呢?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了,没有过分赞美他,没有颂扬他,也没有替他隐恶扬善。

我举几件轶事来证明上述看法。

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就是五点多钟光景,门铃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来了。他从来不在这个时候上我们家,所以大家都觉得奇怪。我出去迎接他。他说,“我散步,顺便上你家来一会儿,看看您在做什么。”天气坏透了,真正的十一月天气。我们坐下,东拉西扯地谈了起来,突然他问道:“您说说,波克罗夫斯基为什么不喜欢我?他朝着我嚷嚷。”我说:“您怎么啦,波克罗夫斯基不喜欢您?波克罗夫斯基会冲着您嚷嚷?波克罗夫斯基是您的最真诚、最热烈的崇拜者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打断我的话说:“现在他在我家里,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顶嘴,什么都不对劲儿。不,他因为什么事情不喜欢我。”我说:“这我倒是觉得奇怪了,以您的善于洞察人心,您怎么会不识得波克罗夫斯基呢!要知道,比他更善良、更正直、更聪明的人可难找啊,他把您几乎奉为偶像。如果您知道他是多么了解您,深深地崇敬您,那就好了。对他来说,您的作品高于一切;普希金和您——是他的偶像。您就是撒谎,他也会相信您的;您就是胡写乱涂,他也会绞尽脑汁,从中找出深刻的意义来的。不,这里有点不对头,您在什么地方搞错了。”“嗯,是的,是的。”他再一次打断我的话,垂下头,不作声了。随后抬起头来说:“您在吃饭,我打扰您了,请用饭吧。”说着他走了。后来我一遇到波克罗夫斯基便问他:“你怎么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嚷嚷?”他说:“我嚷嚷?这话是他对你讲的?他告我的状?”“告你的状。”“唉,这个伊索!”波克罗夫斯基想说而没有把话说出来。他一向是这样骂他所喜爱的普通人的,但是对他的偶像在背后却不会这样称呼。他接着说,“如果我说,事情正好相反,不是我,是他冲着我嚷嚷,你会相信我的吧。我只允许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对待我。”我当然打心坎儿里相信他,我太了解波克罗夫斯基了,我也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教我也去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就是波克罗夫斯基吗?可以这样说,使我发现了他,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一片天地的,不就是波克罗夫斯基吗?没有他,这一片天地对我来说是难以接近的。不是由于他,我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恢复交往的吗?他把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谈话复述给我听,他不胜惊讶,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怎样说了粗话,在最恶劣的天气,最不恰当的时刻跑来,说得确切一点,是抢在前头跑来表明自己有理,但是在谁的面前表白呢?为了什么呢?我们两人都是爱他的,会原谅他的,要不还怎么的。然而他觉得自己有过错。

嗯,这种反常的举动,——不是指他粗暴地打断波克罗夫斯基的话,是指他带着对波克罗夫斯基的一肚子怨气,急急忙忙抢在前头跑到我这里来,这种行动难道是自命不凡、不讲道理的人的狂妄行动,而不是缺乏自制力的小孩的行动?他急急忙忙跑来找谁呢?找我!我竟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匆忙之中,他没有仔细想一想,我会相信是波克罗夫斯基冲着他嚷嚷,而不是他冲着人家嚷嚷?

再举一件事情。妹妹玛莎生了个孩子,在一个星期六,我们谈论这件刚发生的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照例坐在我身边,不吭声。我忽然看到他的嘴唇翕动起来,眼睛愧疚地望着我。我立刻料到他火气上来了。咱们这位古怪的老爷爷想把火气压下去,可是分明压不下去。“是那个寡妇生了孩子吗?”他轻声问,又愧疚地微微一笑。我说,“她在房间里走动,您不是看见的吗,我的另一个妹妹不是寡妇,躺在床上,婴儿和她睡在一起,”我说着,笑了。他看到事情顺利地过去了:他自己既满意,又没有使我生气与受到委屈,——他也笑了起来,不是愧疚地笑,是快活地笑了。

这一乖张的行动有一层意思在里边。几天之前他跟奥莉娅争吵过。一个女子中学举行文学晚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会上朗诵,我和奥莉娅为表演的人斟茶。应当说一句,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茶的要求是反复无常的,连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本人也无法合他的口味,最后不给他张罗茶水了。在家里他总是自己斟茶的。在这个文学晚会上只好由奥莉娅来张罗。他约莫有五六次把杯子退还给她,一会儿加一点,一会儿倒掉一点,一会儿糖太多,一会儿太少,一会儿浓了,一会儿淡了。奥莉娅就说了:“您真反复无常!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就因为您太反复无常才不给您倒茶的。”他回答奥莉娅说:“您呢,脾气不好,您姐姐梁丽娅(指我)脾气好,您脾气不好。”奥莉娅还说了些话,他也还说了些话,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说了好多话。我没有亲耳听见,但是奥莉娅把那天晚上的话全告诉给我了。所以他对奥莉娅有点儿小小的怨气,听说生了孩子,就趁此机会刺一下可怜的寡妇。我自然把这一新的反常行为详细告诉了我家里人,听了以后大家都笑了,谁也没有发火。后来他对奥莉娅又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

有一次我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处,在第一个房间里就遇到他本人。他说,“我昨天癫痫发作了,头痛,可阿韦尔基耶夫这傻瓜还在这儿发脾气。他骂狄更斯,说他尽写些小东西,写些小孩子的故事。他哪里懂得狄更斯呀!见本书页187注①。狄更斯的美,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出,居然敢来评论。我想喊他一声‘傻瓜’,对啦,我好像已经喊了,只不过您知道,声音很轻,我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客人,在我家里,很可惜不是在您家里,如果是在您家里我就公然喊他傻瓜了。”我说,“非常感谢您。我很高兴这事情跟我们无关就过去了,顺利结束了。我压根儿不希望我们家的客人被您公然叫作傻瓜。”

他笑了起来,显然他的头痛这时已经好了。我们坐下。和往常一样,我坐长沙发,他坐扶手椅,背对着窗户。

我下决心说,“您知道,如果您能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您就可能会不大喜欢狄更斯了。”我不想对他说恭维的话。在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我总是看到很大的相似之处;不过一个是欧洲人,另一个是俄国人。两人都在自己的长篇小说中堆满了人物和性格(例如《我们共同的朋友》),读者要记住这些人物和性格始终是很困难的;主要是读者常常搞不清楚,这些人物怎么忽然之间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会互相冲突,好像要怎么就怎么似的。假定许多小说家常常描写了许多人物,却刻画不出许多性格,那么读者就用不着对之大费脑筋。我似乎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狄更斯之间的区别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领会到的那个深度和广度,狄更斯连做梦也没有看到。狄更斯的故事大多比较完整,所以他的作品是最凄凉的,却不会使人感到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范围是无限的,所以不可能是完整的。那有可能写得完整的作品,他常常没写好,因为他始终写得很匆忙。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专心一意闯到无限之境去,欧洲人狄更斯却没法进去;他在那里会呛死,喘不过气来,没法露出头来。只有俄国人会这样扎猛子。我以为,阿韦尔基耶夫称狄更斯是儿童作家正好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不过也许说得比较粗略,不明确。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教会我们在没有空气的旷野呼吸,或者在撒旦带着该隐去的地方呼吸。顺便不妨把撒旦与该隐的谈话指拜伦的宗教神秘剧《该隐》。跟伊万·卡拉马佐夫的大折磨者比较一下。结果就会发现,狄更斯可能会对拜伦说:拜伦,我的朋友,俄国有些作家是我们英国诗人做梦也没有见到过的,我们的散文家同样也没有见到过。

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进来,因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来不及反驳我;谈话转到其他事情上,那边又有客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