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松鼠鳜鱼,太湖大蟹……一样一样,全是淮扬名菜。只是那些阮栩栩都不怎么喜欢,她唯一流口水的,却是桌上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摆着的,一盏白生生的,核桃杏仁粥。
阮栩栩那叫一个馋啊,可是她一个长随能做什么,只能老老实实低着头给那位少爷布茶摆饭。
可是她到底没有管住眼神儿,最后八成白凤栖都看出来了,因为他冲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他身边,他踢了踢身边的椅子,她会意,坐了下来。
他指了指那碗粥,问:“你想喝?”
阮栩栩点点头,想他不是小气的人,说不定她一承认他就把粥给了她,省得她还要回去麻烦厨房。
白凤栖闻言,便端起那粥来,却送到他自己嘴边,他抿着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嫌恶地递到她面前:“赏你了。”
阮栩栩却没动作。
倒不是她嫌弃他喝过,只是她手上哪里有空。
他见她没反应,便回头看她,她抬手示意手中的蟹脚。她不是得给他剔蟹肉吗,他挑嘴,只吃蟹脚那一星半点的嫩肉,她手脚并用都嫌来不及了,又不是生了三头六臂了。
他便不语,转头夹了一筷子蟹脚肉吃,不意又看见她瞟着粥碗剥蟹脚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嘴边的笑。于是端过碗来,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嘴边。
肖想已久的美食当前,阮栩栩哪里想得了太多,张口便吃。
这样吃了几勺,那人突然不喂了。
阮栩栩抬头一看,白凤栖的眼中波光隐动,看见她抬起头来眼中的光点才渐渐隐灭。他扬扬下巴,示意她手上的蟹肉。
她明白过来,便投桃报李,也亲自喂了他一口肉吃。
她喂他一口,他便回她一勺。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就着彼此的手,吃了一餐饭。
其间两人的目光不时交错,竟有些莫名的温度在两人之间滋长蔓延。
其实,有时恶形恶状的白凤栖,竟有些出奇的温柔呢。
只是还没让这样的想法在心里扎下根来,白凤栖竟又突然翻了脸。
他放下粥碗,抚了抚脸颊,竟然开始丢碗。
他丢得漫不经心,竟还有点优雅,只是心疼死了老板。
老板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爷,只能忙忙地前来告饶。
“你这饭菜里,是加了酒吧?难道不知道少爷我对酒过敏吗?”又一个瓷碗落地开花,啧啧,好像是钧窑的。
叫来厨子一问,原来是那杏仁粥里为了提味,多放了点甜酒酿。厨子心想做点花样,没想到犯了白凤栖的忌讳。
白凤栖倒也干脆,叫来楼下候着的家丁,吩咐他们一人砸烂九十九件东西,砸不够数不准回白府。
出了天香楼,他突然回头来问阮栩栩:“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阮栩栩哪里猜得透他瞬息万变的心思,只能实话以对:“坏,坏透了。”
他一听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神情莫测地上了轿。
走出两条街后,阮栩栩可以肯定,他是生气了。
他把轿夫使得跟追日的夸父似的,脚下生风,让她双手空空竟然都赶不上。最后她放弃了,决定就这么慢慢走回去,没想到那软轿却突然停了下来。
阮栩栩刚刚赶上来,就听见轿里的人说话:“上来。”
左右看看,除了轿夫没有旁人,那就是指她了,可是……
她还来不及想个理由拒绝,那声音又冷了几分:“我不喜欢说话说两遍。”
好吧,反正民风豁达,上就上了。
撩帘坐进去,才发现轿里空间逼仄,堪堪能容两人,两人还不得不肌肤相贴。
心跳陡地升高几分。
“我要睡觉,要是我摔了撞了,你从此就别想走出白府。”白凤栖却没有异样,声音依然清冷。
听了这威胁,阮栩栩赶紧转身,伸出手臂横挡在白凤栖身前。
白凤栖便满意地闭上眼睛。
片刻,他就坠入梦乡,歪倒在她的肩上。她一紧张,干脆收手抱住他,如此一来,他便完全贴靠在她的胸前。
微微低头,便能看见他俊秀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睫毛在眼底晕开淡淡阴影,颊边还有一粒因为过敏生起的小疙瘩。
恁的可爱,平白让人觉得心头发软。
她真想问问他,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却要做那为非作歹的坏蛋呢。
小时候受过伤害吗?还是被哪家负心的女子伤了心?
这样想一想,心里竟然就酸痛非常,眼底热热的似乎有液体要夺眶而出。
连面对生病的小孩子都能面不改色地下针,怎么这一刻却这么脆弱呢。真是奇怪。
想着想着,竟然也昏沉沉眯了过去。于是,便错过了,怀中男子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带着隐隐苦涩的微笑。
娇羞不怕人猜,和衣倒睡人怀
这日傍晚有人拿来崭新衣衫给阮栩栩,说是白凤栖吩咐,要她穿上马上去前堂。
出来时天已擦黑,院子里竟然灯火通明。原来这两天府里热闹的张灯结彩是为了今晚。只是白府里的人都不算热情,除了上次在荷花池畔救的柴火工大马哥,其他人都不太理会她。
大马哥告诉她,今天是白府的建府日,年年都有庆祝集会,到各地隐居的长辈们也会在这一天回府一叙。
远远看见,光源的中心,那个沉没在酒色华彩中的月白身影,他歪着身子,不知看着什么,那样的眼神,只让人觉得,旁人的万般繁华千种热闹都入不了他的心和眼。
那样清寂的神情让阮栩栩心里微微一恸,不由得加快步伐向他走去。
从她走近宴席处,他的视线就一直跟着她。
直到她走到他身边。他刚想说什么,她却伸出手,接过席中某人递过来的一盅酒,仰头饮尽,那举动间颇有些豪气干云。
刚才走过来时,她就注意到,宴席上的长辈虽然各自交谈,却还是会偶尔给白凤栖敬上一两杯酒。
他为人有些冷淡,不能喝却又不肯明说,只是无声拒绝罢了。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希望别人把他往坏处想,于是就把递来的酒一一挡下。
她一边喝酒一边解释他不能敬陪的原因,还表示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她说明自己是白凤栖长随的时候,席中不少人脸色都莫名变了几变。
一直抿着嘴沉默的白凤栖突然开口:“废话那么多,你还没头晕吗?”
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是有点晕乎了,也难怪,空腹豪饮几大杯,不醉才奇怪。
头晕目眩好似坐船,她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了住处。
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小睡片刻,晕眩还没完全退散。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挣扎着起身找水喝。
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一个物体。
有点硬,有点暖,隔得不远,她还能闻见弥漫在鼻尖淡淡的,熟悉而清凉的男子气息。
她有点明白那是什么,心里有片刻慌乱,很快平定下来。
慢慢靠近身边的人,同时努力不碰着他,她贴近他的脸,甚至能感觉到他软而修长的睫毛已经扫在她颊上。
她心里雀跃而欢喜。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心仪的男子,过一段不管是平凡还是轰烈的日子。
那样,便不觉得遗憾,不觉得亏欠了吧。
原来,那叫爹娘生死相许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吗?
应该是了吧,她狂乱的心跳,火辣的脸颊,欢欣而无比温柔的感觉,不是最好的说明吗?虽然只相处短短的时间,她却好像已经把他放在心上好久好久了呢。
这还不是喜欢吗?
呵,喜欢呢。心中浮现的这两个字让她突然害羞不已,虽然明知是暗夜,明知对方还在熟睡,她还是傻傻地捂住了半边脸。
然后不知是残余酒劲还是心情作祟,她突然凑近他的耳边,轻轻说:“嘿,我喜欢你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却在她凝神细听时又恢复如常。
她笑自己神经,酒劲再次上涌,她就趴在他的颈边,安然睡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那夜醒来,床上只有阮栩栩一人,几乎让她以为那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梦。
可是她却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从此跟在白凤栖身边心里又多了一层喜悦。
那天已是傍晚,有人来知会她说少爷让她去给他送钱去。
拿着银票就出了门,下了轿才发现目的地是,万花楼。
少爷这两天出门都不爱带他,她以为他忙生意上的事,结果竟然,是到这样的地方来。
还没走进去,心里已经开始隐隐酸涩。
当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阮栩栩竟然觉得心里的酸慢慢变作了痛。
原来男女之间的吻,是这样啊。
那女子从白凤栖的拥吻中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娇嗔着:“哎哟,有人啦。”
他没有回头,往女子的耳朵边继续吻去,声音传来便显得有些含糊:“当她是树,或者木头好了。”
阮栩栩低着头,疾步走过去,把银票放在桌上,不小心手一抖,银票竟然尽数跌落下来,一片一片,像风中枯叶。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飘得阮栩栩心疼死了,最后到底是顾不上捡,转身出了门。
回头便看见满目亮晃,楼下是镇上最繁华的长街。
她在走廊上疾行了几步,耳边尽是男女调笑作乐的声音,眼中满是亮如白昼的纱灯烛火。
心中满满的失落和伤痛,简直避无可避。
那么热闹堂皇的景色,终究还是阻止不了她蜿蜒而下的泪水。
蹲在走廊尾端一根柱子旁咬牙无声哭了好半天,站起来,擦擦眼泪,阮栩栩又是一个好姑娘。
她觉得饿了,便决定过桥,去桥那边吃杏仁粥。
可是还没有过完桥,她就觉得眼前发花。强撑着走了几步,到底还是不支倒地。
临昏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告诉那个有幸捡到她的人,请忽视她的金鱼眼,她绝对不是哭晕的,她不过是饿了,真的,用白凤栖的银票发誓。
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这日天气阴沉沉,阮栩栩坐在屋里剥莲蓬,抽莲心泡茶。莲蓬和屋里瓷瓶里插着的荷花是大马哥送来的,莲心取出来也是要送给大马哥的。
因为两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
想着刚被绑来这里时的忿忿,心里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两个月,竟然开始舍不得起来。
剥着剥着,睡意渐渐涌上来,她拿着莲子,连门窗都没关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披了件衫子。
抬头看去,坐在桌子那边的,竟然是白凤栖。自那夜过后,她就没看见过他,留在府里,不过偶尔给生小病的仆婢开点药看个诊。明明日子和以前在随意堂没有太大差别,可是心里总是有些淡淡伤感。
看见他那一眼开始,连日的失落终于找到出口。
他本是埋头剥着莲子,却不知怎的,总剥不出完整的莲心,最后他干脆把那些剥得七零八落的莲子全部丢进了面前的茶杯里。
一抬头,却看见她正笑眯眯看着他。
他撇开视线,仿佛是早已想好的说辞:“我渴了,进来喝杯茶。”
她点头,起身去烧水。
屋里有平时给人熬药的小火炉,很快便咕嘟咕嘟烧开一壶水。
她给他沏在他装莲子的杯子里。
她坐回他的对面,继续剥莲心。
相对无言,她心里却踏实温暖。直到他站起身来要走。
她是明白的,这样一转身,也许以后人生再无交集了,她跟着站起来,冲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