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如初见
叶田田和顾深桥第一次见面的经历并不十分让她感觉痛快。
那时她正穿过院子即将走进她的新家，离开外公外婆和故乡的水清天蓝让她觉得有点别扭。
那个叫她的声音她一开始并没听见，等她终于发现回头来时，看见的是坐在大院花圃边的顾深桥。
他穿着浅蓝色的小棉猴，白色的围脖遮掉他半个小脸。坐在小板凳上，是个不可一世的小屁孩。
他叫她站住。他要画她。
她完全不知所措，愣在那里。一直到残雪慢慢栖满她的睫毛，妈妈在远处的楼上叫她的名字。
她好像突然启动开关的娃娃，转身跑走。
她回头去看时，顾深桥已经耷拉着眉梢和眼角，一把撕掉水彩纸，抱着画板老大不高兴地站起来走掉。
多年后在叶田田去打第九个耳洞时，小店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在纹身。刺青一点点渗进皮肤里，血珠子一颗颗浮出来。最深刻的东西，似乎都要用切肤之痛来换取。
鲜血，汗水，颜料的味道让叶田田有点眩晕，在恍惚的片刻她却看清那即将收尾的图案。
是几个字：只如初见，天崩地裂。
叶田田在心里靠了一声，想这女生八成是遇见仇人，才会有这么大动静。倒嫌她糟蹋了一句好诗。
不要怪她不解风情，只因那时的她从未了解一见钟情的玄妙。
若真只如初见，她也决不会喜欢上顾深桥。
那个霸道的臭屁的任性的别扭的，孩子一样的，男生。
他揪过她小辫儿，给过她大白兔，抢过她的金丝猴，为她打过架，也欺负过她……是像刺青一样一点点渗透进她的人生的人。
耳洞扎好，她便急急奔赴一场约会。
她每一次都是坐在麦当劳里等顾深桥，不是因为可乐或者麦辣鸡翅，而是那里总有很多讨人嫌的小孩，吵翻天，稍稍冲淡她等待的焦躁和难熬。
天已擦黑，路灯渐亮，顾深桥才姗姗来迟。
叶田田坐在窗边，看着他招摇过市地走来，手里的可乐杯渐渐扭曲变形，浑浊的液体流了她满手。
最后她冲出去，站在他面前，她跋扈的头发和五彩的袜子在夜色里很是扎眼，她的脸色却惨白。
顾深桥还穿着校服衬衫，扣子扣错落了，衣摆凌乱，领带歪斜。
他冲她笑，邪魅骄傲，一边搂过身边的女生要跟她介绍，叶田田却反手甩了那人一耳刮子。
没等她哭没等他叫，叶田田返身就走。
那个女生，就是刺青店里的姑娘。叶田田记得那八个字，只若初见，天崩地裂。她还记得它们铭刻的位置，是她白腻的胸脯。还有那女生娇甜羞怯的声音：要给他看，只给他看。
叶田田一时只觉得新生的耳洞鲜血淋漓，痛彻心肺。
每一次顾深桥失恋，叶田田都会去打一个耳洞，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等了那么久那么多次，他都没有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
你不要走好吗？请你走了不要不回来好吗？
在叶田田眼里，赵雪萌除了标致的容貌和玲珑的身段其实一无是处。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出来社会，在发型屋做了几年还是洗头妹，毫无长进。
可是她到底是比她勇敢，胆敢在认识顾深桥仅仅半个月就在身上刻下一辈子都可能无法泯灭的字迹。
那天她没仔细看，却瞄到那八个字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她知道那大概是for某某的意思，却想不到，那个名字会是顾深桥。
那天过后很久叶田田都对顾深桥避而不见，在学校在大院她都行色匆匆。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是不敢抬头看向他的方向。
直到那个周末，他直接敲开她家门，把她揪到麦当劳，她一走进去就傻了眼，等在那里的还有赵雪萌。
他们并肩坐在她的对面，她出门前窝在床上看书，黑框眼镜还没来及取下，头发乱七八糟，脚上还夹着一双人字拖。与此映衬的是赵雪萌亮丽的妆容和娇俏的笑靥。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叶田田的一腔怒火全部打了折扣消散开来。若是她，她也会选择搂着赵雪萌。
顾深桥在玩一根烟，像学校里的男生转笔那样把它放在指间游移旋转。
他像一个静不下来的孩子，突然凑过脸来，嘴角撇着好看的弧度，他是大近视，眼神时时迷离，却又处处骄傲，他看着她：“叶田田，给萌萌道个歉，爷就不和你计较了。”
那一刻，叶田田出乎意料地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她突然明白自己的恐惧和逃避，其实只是在害怕看见顾深桥厌恶和愤恨的态度。
她从没有那么无礼地对待过他的女孩们，因为她知道，他是个那么任性的喜怒无常的大小孩，她不敢想象，若是让全部的心思流毒表现出来，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拿自己那松垮的友情去碰撞那些虽然短暂却激烈的爱情，她没有那个信心。
那天后来叶田田终于还是说了对不起，淹没在孩子的嘈杂声里听起来并不十分清楚，赵雪萌的笑容却很分明。
那种笑意仿佛挑衅的胜利旗帜，叶田田终究只是抿了抿嘴，除了她自认的妥协，她还在等，等她像之前的那些女孩，来去匆匆，最终消失在顾深桥的时光里。
无可否认，这次顾深桥的主动求和，让叶田田对她和顾深桥的关系除了一贯的失落，又多了些许庆幸。
似乎不管他身边的风景换了几遭，她却不会改变。也许她不是主景，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她会一直都在那里。
可是这世上终究没有所谓的永恒。
那天妈妈打到老师办公室来的电话让叶田田惊出一身汗。
顾深桥离家出走了。她马上请假来到码头，熙攘的人群里她来来回回地找，终于在跳板的中间看见了他。
他垂着头走回来，她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塞给他，她明亮的眼睛映着江水，亮而柔软：“出去玩玩就好了，不要不回来好吗？”他晕车，只会来坐船。他小孩脾气说走就走，一定带不够钱。这一点一点的，她是如此了解他。
顾深桥抬起来的脸上闪现一丝厌恶，抬手打掉那一把纸币，在他越过她的时候，她伸手抓住他的衣摆。
他眼睛里饱含的全是森冷的寒冰，他恶狠狠叫她放手，她却一径抓得越紧，指节都发白。最后他一把挥开她的手，那么用力，她被甩得一个踉跄，终于摔坐在地上。
如果不是腿脚摔得发麻，叶田田会追上前扯住顾深桥的大腿。可是那一刻她只能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身影在她模糊的泪光中越走越远。
她一直看着顾深桥的方向，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身影截断视线。
那是叶田田第一次看见裴然澈，他的脸在她模糊不堪的眼光里还是好看得一塌糊涂。亮闪闪的眼睛里，宛如藏了一个小太阳。他刚从跳板上走下，一手拉着行李箱，倾身，向她递过来另一只手。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热心竟然惹来叶田田惊天动地的痛哭声。
他的尴尬最终转变成惊诧，他从来不知道，女生小小的身体里，能装下那么多悲伤，仿佛盛满泪水。
没有想过如果
叶田田知道，她终于撤出了顾深桥的风景里，以那么痛不可当的姿势。
因为他终于知道，他爸爸的外遇对象是谁，在她初中时在家里撞破顾叔叔和妈妈的幽会时，那就一直是她心里的禁区。
她努力不去想，不去触动，咬着那个秘密仿佛心怀鬼胎。因为她能想象到，如果顾深桥知道这些事，他的反应将会多么激烈，他也绝对不会原谅她。
他从小喜欢画画，他骨子里的灵魂带着艺术家的味道，虽然做事常常稀里糊涂，其实却是那么要求纯粹和完整。一旦被破坏，他会还以更破碎的后果。
所以叶田田知道，他交那么多女朋友最初也不过是为了给他爸爸看。而现在，他知道那个打乱他家庭的人是他一直熟悉甚至是喜欢的阿姨，而且连自己也骗了他的时候，他的回应，一定会超乎他们想象的暴烈。
事实却出乎所有人预料。顾深桥表现出的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淡然，好像一个小孩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不同于顾叔叔和妈妈的乐观，叶田田总觉得压抑，仿佛暴雨前的天气，沉静却悄悄酝酿着不安的因子。
那段时间，裴然澈倒是常常出现在她身边，小小的城镇，他能找到她不算意外，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让他挂了心。
裴然澈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美满家庭里长出来的男生，那种环境优渥，父母恩爱，家教良好的影子，从他得体的行止里能看的清清楚楚。以至于他的笑容，眼神里盛满的全部是如水的清澈阳光。
最后叶田田想，他是太闲了。他刚参加完高考，长长的假期无事可做，便从S市回到外婆家来过暑假。这里没人陪他，他就和她耗上了。毕竟她出现在他世界里的那一刻不可谓不是石破天惊，他一定以为跟着她就能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