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宁默笙背着书包,手提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兜里青青葱葱,红红绿绿,全是新鲜的蔬果。
她前面,是同样背着书包的花御。
夏天的傍晚,天空总是绚丽得叫人不敢直视,晚霞映红天空,也将行人的脸庞映得格外美好。
没想到放学买完菜,还可以在家附近的路口遇见他,和他一起回家。
“嗯,我已经坚持两个月了,你欠我两次兜风了吧。”
他在埋头玩PSP,没有回应她。
可是如果他反对,他会停下来冷冷嘲讽她。那么,现在代表,他默认了。
默笙的嘴角快乐地抿起来:“今晚兑现一次,好不好?”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
她的笑意愈演愈烈。
烧晚饭时,宁默笙才发现忘记买酱油。匆忙穿鞋出门去,路过客厅时,看见花御穿着嫩绿的衬衫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许是他衬衫的颜色太过清新,所以他的眉眼居然看上去有些飞扬。
他觉得快乐吗?他开始觉得幸福了吗?
默笙的眼角泛起一阵暖热雾气。
那股热气久久萦绕在眼眶,一直到她走出711便利商店都没有退去。所以在看到街角那辆车和车里向她微笑的人时,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那个人下车走到她身边来。
于青曜微俯下身,轻轻揉蹭默笙柔滑的长发:“不是说好你十八岁生日后,就做我的小新娘吗?为什么一个人悄悄逃跑了?”
“那是你和我爸妈说好的。不是我。”默笙抬头,看着这个有着一双海般深邃眼睛的男生。
他是她所见过最温柔的人,也是她见过最年少有成的人,二十来岁就是一家上市电子公司的CEO。
在法国,他对她一见钟情,她的父母对这么优秀的他也非常喜欢,甚至满意到未曾征询过她的意愿,就答应他,她十八岁后把她嫁给他。
“今晚和我一起吃吃饭怎么样?”他微笑,绅士般彬彬有礼。
“不,我已经有约了。”默笙顿一顿,极其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于青曜,我尊敬你,也佩服你,如果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会很开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所以,真的,请不要再在我身上花费时间和精力,那全部都会是浪费。”
“可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只要努力,一切都有可能。”他依然微笑,“比如,很快你就会因为我的功课做足,而答应和我共进晚餐。”
她没有再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你说,如果我把你接近花御的原因告诉他,他会怎么样?”于青曜的声音在身后不轻不重地传来。
宁默笙的背脊微地僵硬。她慢慢转身,看着于青曜,眼底光影晦暗不明所以。
盛夏茂盛的树叶在枝头沙沙啦啦,簌簌作响,跃动不安……
法式餐厅的环境优雅舒缓,灯光温暖不失华美。
眼看晚餐快到尾声,宁默笙紧缩的心微微有些放下。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莫名的紧张,一方面因为于青曜出其不意的手段让她猝不及防,还有另外一些不知名的波动在心里隐约浮沉。
突然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走到于青曜身旁,微俯身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于青曜微笑着点头示意。
经理走开后,于青曜突然倾身前来:“这里有个伴奏者,小提琴拉得很好,本来预定了给我们晚餐加点气氛,可是来迟了。现在刚到,听完这一曲再走,好不好?”
他已经决定了,又何必问她。事业成功的人总是这样,不经意流露出他们的强势。
在看到走来的小提琴手的时候,宁默笙的身影瞬间凝冻般,不能反应。
看到她的时候,对方也是蓦然一怔。却很快恢复常态,不动声色走过来,开始演奏。
Nearer My God o hee。泰坦尼克号里船沉没时,那些小提琴手奏起的曲子。
电影里,不断覆没而来随时灭顶的冰潮,以及那些优雅的面容,从容的手势和音符。交织的悲伤铺天盖地涌来。
她和于青曜面前的小提琴手眉目低垂,也是一样面容优雅,神色从容。
那本不是激昂的曲子,琴弦却突然砰然而断。
他并不道歉,转身便走。
宁默笙很快追上去。她伸手拉住他,他转过身来。
冰冷的潮水从他的眼底铺天盖地涌过来。
心里隐约的不安终于具象成形,她在害怕,害怕他知道她和于青曜一起吃饭这件事。虽然打电话给他说晚上有事,不得已爽约,不算欺骗。
可是心里隐约的,就是觉得这是背叛。
他说过,最憎恶别人的背叛和欺骗。
所以这一刻,他眼底的情绪,是憎厌吗?
花御没有说话,冷冷抽开手,转身离去。
他依然穿着那件浅绿的衬衫,可是现在看上去却不再欣然,只有一点一滴冰凉的感觉留下来,缓缓渗进宁默笙的手脚和发肤里去。
过雪后,天就不再只有纯蓝色
那天晚上,三岁的花御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安睡如梦。
可是突然有人掀开暖和的被窝,睡得沉沉的花御被一双手不知轻重地抱起,他被惊醒,张开眼睛,原来是妈妈。
她的手,冷冷的,像夜里的雪花。
她一直抱着花御,走到门外,把他塞进车里,裹上毯子,很快,车子在雪地里笨重却固执地前进着。
妈妈的小腹微微隆起,爸爸说那里面有一个小妹妹,妈妈说那是小弟弟,花御想了很久觉得有个弟弟比较好,好和他一起在幼儿园里呼风唤雨威风八面。
妈妈肚子那么大,所以她一定都不会饿吧。可是花御却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好像里面躲了一只大白肚皮的青蛙。
他看看妈妈,她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他很机灵,知道在这种时候,她通常都不欢迎别人和她讲话,连爸爸都不可以。
花御识趣地抿抿嘴巴,自己动手去捞驾驶台上那包小熊饼干。
车子在这个时候猛地颠了一下。
那个时侯妈妈正捂着肚子,额头凝结起密密麻麻的汗水。所以她没有办法控制住打滑转向的轮胎,眼睁睁看着车子向着环山道路一边深幽的悬崖迅速滑去。
妈妈的呼吸疾速而深重,充满了整个车厢。她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咬着牙扭开中控锁,推开车门,把花御往车外用力一推。
裹着毯子的花御像只蚕茧一样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回过头去,只听见轰轰一阵巨响,车子在片刻间消失在视线里。
花御眨眨眼睛,一时挣不开毯子,又滚又爬地向悬崖边一点点靠近。
“妈妈……”
“小御……”在推开花御后,妈妈紧跟着也跳出车来,却只来得及抓住崖边一根不知什么植物的枯藤,苦苦支撑。可是她知道,她坚持不了多久。
她用力探出一只手,指尖费力触到花御冰冷通红的脸颊,泪水在她脸上深深浅浅奔涌而下:“对不起小御,妈妈不该带你出来,不该这么任性。对不起……”
“妈妈……”花御伸出小小的手,要抓住妈妈的手。她却猛地收回去。
她能感觉,藤蔓已经在一点点松动。
“小御,转过头去。”她含着眼泪用力微笑。
花御也不回头,还要伸出手去试图拉她。
“转过头去!听话!听话啊!”
妈妈很少大声说话,她生气了吗?妈妈不要生气,爸爸说妈妈生气的话小弟弟就要赖在妈妈肚子里不出来了。
他点头,快快地把头转过去:“妈妈,快点上来啊,小御好冷,想回家。”
不知多久过后,当他回头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妈妈的身影。只有,朔风白雪,很冷很冷地回荡着,整个天,整个地。
冷极了,冷极了……
这样的梦境,不知道在深夜里上演过多少次。可是每一次,花御都还像小时候第一次面对一样,整个人冷得像从冰窟里捞出来。
这一夜夜半惊醒的花御,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和过去两个月来一样,锅里用小火煨着一整锅玄米茶。
淡雅醇和的茶水总能让人心跳很快平复,再次睡去。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喝一杯温热的茶,而是打开冰箱,喝下整瓶冰镇纯净水,然后走回房间。
如果注定要接受背叛,那不如从来没有相信过,倚赖过。
暗夜的酒吧里,灯光摇曳,音乐躁动,人影三三两两,迷幻狂乱。
嘈杂的声音突然沉静下来,像是有看不见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淹没缭乱的声音。
然后有歌声和吉他声,鼓点,像野地的萤火一点点亮起来,渐渐彷佛点燃整个星空般,蔚然美好。
一曲终了,打架子鼓的女孩儿从抱着吉他唱歌的男生身后跳出来,拍拍他的肩膀,灿烂笑着跳下台来。
她反戴着一顶鸭舌帽,一步一颠,走到台下某一桌前,不甚客气地坐下来。
她打响指,招来服务生,要来两杯长岛冰茶,推了一杯给这桌的客人:“你好,我叫诗意雪,这个算是见面礼,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啊。”
宁默笙微微诧异:“你认识我?”
“御的管家嘛。学校里你常常在他身边不是?”她说着,突然向台上的男生挥挥手,食指含进嘴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喊,“生如夏花啊!御!生如夏花!”
男生看她一眼,低头开始拨动吉他弦。
他清澈的嗓音和铮铮的吉他音相得益彰,很快整个酒吧陷进一个关于夏天的美丽迷梦:
“……
一路春光啊
一路荆棘呀
惊鸿一样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
诗意雪渐渐开始对宁默笙说话:
“御的妈妈在他三岁的某个晚上,带着他离家出走,可是那天雪太大,他们没有走多远,就出了事故。”
“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妈妈离开的。”
“后来我老爸载着我开车路过那里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
“那个时候我多大?”诗意雪翘着嘴角抬起眼想了想,“啊!三岁不到吧。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御的样子。”
“雪几乎快把他覆没了。我爸赶紧停车,跑过去拍开他身上的雪花。”
“他裹在一床鹅黄色的小毯子里,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眼前随风起舞的藤蔓。”
“我爸要抱他,他却推开我爸。硬抱起来,他就又踢又蹬又咬。”她眼角飞扬地看了一眼台上的男生,“嘿,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我老爸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衣服和车上的保温毯一起加到他身上。”
“直到他爸爸来后,他才乖乖听话。可是趴在他爸爸的肩头,他的脸上除了雪花,还有一道道泪水痕迹。他一直等到他爸爸来,才哭出来。”
“那个时侯我就被他震住了。他多帅啊,像个勇士一样忍耐和隐忍,还那么小。哎呀,跑题了,可是你能想象出来吧,他对他爸爸的依靠和信赖。”
“所以当他十二岁时知道他妈妈之所以突然要离开,是因为爸爸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且那一晚他就是外出赴约的时候,御全部的人生轨迹就变了。”
“他尝试过很多次离家出走,可是都会被他爸爸复杂的人脉关系网找到,送回来家来。”
“后来,他就放弃了。开始学习很多兴趣。”
“小提琴,钢琴,吉他,改装车,剑道,跆拳道……我开始还想赶上他,后来放弃了,真是辛苦死我了。”她吐吐舌头。
“然后,他就开始努力赚钱。因为,很久以来,他的梦想就是在十八岁后,离开这里,离开属于他爸爸的一切,去到他永远见不到他的地方。”
诗意雪突然叹一口气,把鸭舌帽转个方向,压低帽檐遮住眼睛:“我说这么多,都是想让你知道,他真的不是故意那么无礼而且别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