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皇帝后三年(公元前141年)
甲子,帝崩于未央宫。太子即皇帝位,年十六。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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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赞曰:孔子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信哉!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轨不胜,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
汉兴,接秦之弊,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驰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于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继以孝文、孝景,清净恭俭,安养天下,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而阡陌之间成群,乘字牝者摈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辱焉。当此之时,罔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自是之后,孝武内穷侈靡,外攘夷狄,天下萧然,财力耗矣!
中国的治世,高品质的不多,顶级的有“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次级的有各种各样的所谓“中兴”,再下来就是勉强维持,余者就是乱世了。
观察这些治世,有一些共同特点:
第一,是在王朝的初期,天下大乱之后,民心思定,统治者尚为清醒,殷鉴不远,不敢造次。
第二,大治都在越过“瓶颈时期”后出现,帝国度过了最初几十年不稳定时期,政权交接渐有范式。
第三,要出好皇帝,好皇帝在位时间要够长,最好是连续生出几个好皇帝,不出差劲的皇帝。熟读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低概率的事情,所以运气占很大的比例。
所谓好皇帝,有两个重要指标:
一是能够广泛吸纳群臣的意见和建议,所谓可以纳谏,皇帝比较厚道,对臣下不苛责,不滥杀,动不动就打板子,砍脑壳,政治是不会清明的,也不会出现“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的那样一种政治局面”。
二是皇帝节用,统治团队不过分奢靡,财政平衡或有节余。
中国的治世是好人政治的结果,圣贤在焉,天下大治。圣人出是低概率的事,这是让我们时时感到气沮的,浑蛋高产,圣人存活率特别低,所以,中国的老百姓只能徒唤命苦。
用现代政治的标准看,天下大治,我以为有两个条件就够了:一是最高权力受约束,不要瞎折腾,更不能残暴人民;二是公共开支受约束,只要不挥霍浪费,以中国人的勤劳和节俭,温饱问题早就可以解决了。
让皇帝受制度性的约束,翻完诸子百家,三坟五典,找不到理论,翻完二十五六史,找不到实践,这方面中国人没有想明白,简单来说就是空白。后来,西学东渐,中国人知道了“民主宪政”、“三权分立”,但仅仅知道而已,知道的是一套,说的是另一套,做的是再一套,专制权力就像那枚“魔戒”,人人知道它可恶,人人知道它肯定会祸国殃民,但是一旦有人戴上它,就会被迷惑,谁是那个能把魔戒投入厄运山火焰口的小矮人弗洛多?
传统的史家和我们一样,对过去的治乱都在做勤奋的思考,班固对文景之治的评价为历代史家所重视。他总结道:“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
班固的评价,也着眼于“恭俭”二字。恭俭的结果是“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这就有问题了。问题在哪里?还是摆不平农与商的关系。
好不容易国库充盈,有了钱皇帝做什么?一是奢靡挥霍,二是穷兵黩武,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小农大量破产。再细分析,一是皇帝的支出不能节制,二是财富更多地积累在帝王名下,民间资本的积累非常困难。对比欧洲,不论较早的城市联邦,还是较晚的封建领主,政府提供“保境安民”的公共产品,市民商人提供赋税,双方有交换的关系。这种关系或许不载之于明文法规,但也是一种规则,大家都基本遵守,如此,剩余的财富积累在私人手中,才有投资和增值。
中国的皇帝自己不做生意,也反对私人做生意;自己做生意,能产生官僚资本主义,垄断经营,中国早就崛起了;让老百姓也做点生意,作为皇家经济的有益补充,这样也可以让一部分人富起来,扩大一些社会统治基础。
历朝历代,人民对皇家的贡赋,多以实物为主,光转输就耗费很多民力,中央政府货币发行量始终不足,财富流通性很差,也不利于积累。
文景之治,我们看到的就是钱烂在钱库里,谷烂在粮仓里,没有流通。
景帝死时,逢大汉帝国建国六十五年大庆,经济增长很快,财政收入增长更快,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看一个民族和看一个人一样,不光要看他穷困潦倒的时候如何自强不息,也要看他富足的时候如何继续发展,“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这是传统的观念,怎么利用天下富足的良好环境,跃上新的轨道,脱离治乱交替的旧规律,开创长治久安的新制度,这是我们应该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