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皇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
冬,十月,梁王来朝。时上未置太子,与梁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詹事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婴因病免;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梁王以此益骄。
野心是需要怂恿的。
景帝的弟弟梁王刘武对于大位的觊觎不是天生的,而是有一系列的怂恿在焉。
首先梁王的身份很高贵,如果按英国的王位继承法,他应该是景帝诸子之外的第一继承人。
其次,史书上确实记载,景帝曾经忽悠过这位兄弟:“等我翘了以后,兄弟你来做皇上!”
梁王知道这是哥哥喝高了套近乎的客气话,但是内心依然狂喜不已。他们的母亲窦太后在现场,听到以后也非常高兴,老太太最疼小儿子,一看老大对老小这么亲,肯定也是心花怒放。这时候,幸好有一个脑子还清醒的人,这就是窦婴。窦婴应该是景帝和梁王哥俩的舅舅,在农村,兄弟们分家产要请舅舅出面,窦婴出面讲话也是他的本分。
窦婴很严厉地批评了汉景帝刘启:“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你怎么可以把皇位传给梁王?”
什么“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什么“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都不见于正式颁布,都是在关键时刻被人引用。如果没有人出来喊一声“有法必依”,这些约定还真不知平常藏在哪里。
景帝与梁王是一母同胞,兄弟们关系很好,梁王从封国来到京城,景帝都用自己的专车迎接,出入同辇。景帝这么做,一半是兄弟情谊,一半也是孝心使然,老妈最疼老儿子,大哥对小弟亲爱有加,也是让母亲高兴。此乃人之常情,寻常百姓家亦然。不过帝王家有一样特殊的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东西摆在那里,如果规矩没有定好,难免有人见猎心喜,巨大的利益面前,兄弟之间的情谊也就那么回事了。《韩非子·备内》讲:“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心于利己死者。故日月晕围于外,其贼在内,备其所憎,祸在所爱。”简单地讲,卖棺材的希望天天有人死掉,不是他特别没人性,而是利益在焉。
梁王刘武对“父子相传”不可能不懂,皇子只要受一点教育,这方面的道理肯定在启蒙阶段就讲清楚了,然而,人的野心一旦萌生,所见所闻,都是可能性,所想所思,都是必要性,只往好处想,只往成功处想,成功激励和鼓舞着他对一切障碍都视若无睹,何况他在七王之乱中又有中流砥柱之功,越想越觉得哥哥应该把皇帝的宝座传给自己。
梁王刘武的处境,和之前之后许多皇室诸侯王犯上篡夺的情况不同,诸侯王篡夺,原因和理由大概有这么几条:一是中央削藩或严重猜疑,既得利益受损,干脆反了;二是诸侯王势力膨胀,与中央相埒(liè),实力到了可以一决雌雄的地步,冀以更上一层楼;第三,中央内乱,诸侯王不取,其他人也会取而代之;第四,诸侯王虽为宗室,但已不是近支,感情早已疏远,不存在不好意思的心理约束。
以此观梁王,景帝削藩是为既定国策,但削到哪里,都不会削到梁王,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梁孝王以窦太后少子故,有宠,王四十余城,居天下膏腴地。赏赐不可胜道,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利益上哥哥对弟弟已经是尽可能满足了。其二,梁王虽然富腴天下,但和中央撕破脸对着干,实力还不够,最主要的是,景帝为政没有失误,老母尚在,梁王没有任何道义上的理由非要做皇帝不可。
梁王的梦想,只能寄托在母亲对哥哥的影响力上,只能寄托在哥哥的特别施予上。想想看,老哥给,是个人情,不给,是个本分。景帝只要按本分做,梁王的美梦就会破灭。
权力是利益的总和。在正常情况下,儿子比兄弟更亲,不是儿子太小,且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危急关头,不立长弟国之将亡,没有人愿意把儿子废了立兄弟。皇帝身边的诸大臣都不是傻瓜,一旦传位于梁王,梁王府的臣属进京,大家都有下课之虞,在很多情况下,狗比主人更看重主人家的利益。
景帝废栗太子时,梁王以为天赐良机,窦太后也积极为其争取,景帝母子有一番秘密会谈,会谈之后,窦太后“亦遂不复言以梁王为嗣事由此。以事秘,世莫知”。
以我的猜想,景帝对老妈肯定说了一句大实话:“您爱您的儿子,我也爱。”老太太终于明白,她和梁王娘俩的脑袋碰在石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