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孝文皇帝前三年(公元前177年)
初,赵王敖献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及贯高事发,美人亦坐系河内。美人母弟赵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杀。吏奉其子诣上,上悔,名之曰长,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后封长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吕后,故孝惠、吕后时得无患;而常心怨辟阳侯,以为不强争之于吕后,使其母恨而死也。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jiǎn),数不奉法;上常宽假之。是岁,入朝,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王有材力,能扛鼎。乃往见辟阳侯,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驰走阙下,肉袒谢罪。帝伤其志为亲,故赦弗治。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淮南王。淮南王以此,归国益骄恣,出入称警跸,称制拟于天子。袁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上不听。
淮南王刘长,是刘邦在赵国一夜情的成果,后来才被追认为正式的皇子。清朝有所谓宗室《玉牒》,专门管皇帝宗室的户口,比较规范和严格,汉代还是专制制度初级阶段,难免有些粗糙。
刘长的心智有些问题。他的父亲是皇帝,血统绝对高贵,但是母亲没有名分,而且生下刘长以后,即因赵王张敖家臣贯高一案而自杀。血统身份很高,现实的处境又很差,一高一低,容易让人褊狭激愤,心理不正常。再举一个例子,《红楼梦》里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也是庶出,心理也成问题。有名分而又受蔑视,容易出麻烦。反过来,受到过分的娇宠也是问题,最近的刘天王粉丝杨姓女子,就是特例,贫家出娇子。刘长先前是受蔑视,后来在文帝时期,又受到这位皇帝哥哥的格外娇宠,所以两种毛病全有,对心理医生而言,是个典型患者。
刘长的舅舅叫赵兼,如果严格按规矩,赵兼还不是刘长的舅舅,《红楼梦》里贾探春的舅舅是那个“升了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也就是王熙凤的老爹),而她妈赵姨娘的亲兄弟还不配做舅舅,同样,刘长的舅舅应该是吕后的兄弟。赵兼曾经走辟阳侯审食其的路子,让他在吕后面前美言几句,饶了刘岳母亲的性命。这位审食其或者没有去说,或者说了也没起作用。
淮南王刘长熬到出头之日,说他是小人得志也未必准确,但肯定是小心眼儿得志,小心眼儿的人睚眦必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八卦绯闻缠身的辟阳侯审食其。审食其帮忙是个人情,帮不上是个本分,没有帮上你,就要按仇家对待,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是正常人的道理,是杨丽娟的父亲杨勤冀的道理。审食其应该是和刘德华一样冤,但付出的却是生命。
有这么一个精神病,又是皇帝的兄弟,再身怀武功,发暗器的功夫很可能是天下第一,这家伙,搞得皇帝的老娘薄太后都害怕。
刘长有刑事案件在身,这在刑不上大夫的时代,谁是受害者谁就受害到永远了。这还不算完,刘长还越权任命相国和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擅杀有爵位的人。按说,刑事问题,生活问题,腐败问题,上边一般是不会认真追究的,因为太多了,追究不过来。但对侵犯上边权力的行为是不会姑息的。生杀予夺,这是皇帝的权力,刘长侵犯了,但是文帝到此时,仍然以教育为主,没有采取组织措施。
后来这位王爷胆越来越大,交结闽越、匈奴,只差公开另立中央了,这才受到惩处。丞相、典客、廷尉、宗正都建议按律杀掉淮南王刘长,文帝赦之,改为流放四川。
这里还要再提一下袁盎,这个人确实有一种犀利的作风,见机较深,敢为直言,刘长骄逸时,袁盎劝文帝予以处分,及到刘长被发配,又预见到刘长“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对于这样的心理病人,骄纵惯了,一加挫折,肯定就会寻死。
文帝刘恒听了袁盎的分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只是锻炼锻炼他,让他吃吃苦,学学红军两万五。”
刘长果不出袁盎所料,绝食而死。文帝“哭甚悲”。
结果,凡是沿途没有好好招待废王刘长的县令,全部“弃市”,被杀掉且暴尸于市。
写到这里,锐圆不禁犯疑,如果刘长果然不堪,直接杀也可以,当然一定要安个罪名,他自杀了更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就地埋了便罢,为何要追究沿途官员的责任?他们受到不合情理的处罚,均被杀头弃市,冤死了!
文帝追究别人的责任,说明当时刘长罪不至死。最后拘捕刘长的理由是“王……令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稍作细考,即知其为欲加之罪。这种精神病大少爷,里通外国,交结藩臣,蓄谋造反,他有那个能耐吗?
真实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文帝既想杀了这个犯上作乱的兄弟,又不愿担杀弟之名,这才让那么多人跟着倒霉。文帝仍封刘长的儿子为列侯,并升为王,这都是做作。
有关部门请文帝立太子时,文帝就点到了楚王、吴王、淮南王,这很可能就是一种火力侦察,我要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听到皇帝这种有油没盐的话,一定要连夜写封血书,表态ing,发誓ing,坚决捍卫文帝的领导核心,子子孙孙不动摇。他们不这样做,文帝哥哥就睡不踏实。宗室功勋能诛诸吕迎请我做皇帝,这种事但开风气不为先,以后迎请他们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
平心而论,文帝是个厚道人,但是,我也和鲁迅一样,不惮以最恶的心来猜度做皇帝的家伙,只要在皇帝的座位上,再厚道的品格也会异化为权力人格。
分封制度已经成了斩断皇室亲情的利刃了,形势比人强,中央和地方封国的矛盾已经日益凸显,刘长虽然不至于另立中央,举旗造反,但他恃宠擅骄,越权处事,已经对汉帝国形成制度性破坏。文帝枪打出头鸟,灭此精神病鸟,震慑其他鸟,一枪数鸟。
兄弟情谊云云,如果不是从小一个锅里吃饭,一盘炕上睡觉,不会有什么感情的。旧时大家族,妻妾成群,子弟众多,亲近者少,陌如路人甚至为仇敌者多。刘邦到处撒种,那么多儿子,兄弟们不在一起生活,各随各妈,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兄弟,见了面,连口音都不一样,说河南话、安徽话以及陕西话的都有,怎么可能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兄弟姊妹那么亲近?文帝宠爱刘长,往好里想,是博个孝悌的名声,往坏里想,也是欲擒故纵的拖刀计。《左传》第一篇叫什么来着,《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和段叔还是一个娘养的,哥哥对弟弟是什么用心?景帝时期,景帝刘启也是与亲兄弟梁王疙疙瘩瘩。一般的权力是双刃剑,皇权是核反应堆,控制好能发电,控制不好,不论爆炸还是泄漏,首先倒霉的就是至爱亲朋。
文帝的这一番做作,还是没有彻底平息舆论。史载: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闻而病之。心里没病怎么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