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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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迫害狂是怎样炼成的?

世宗孝武皇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

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无,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宫中有蛊气,不除之,上终不差。”上乃使充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求蛊;又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充云:“于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当奏闻。”太子惧,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石德计。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诈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太子自临斩充,骂曰:“赵虏!前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

汉代的巫蛊之祸,用现代语言总结,其实就是一种政治迫害。

迫害有政治迫害,有宗教迫害,还有种族迫害……

凡是迫害,有以下特征:

第一,名义非常正当。以革命的名义,以维护圣教的名义,以种族纯洁的名义。名义正当,一是有号召力,二是有“一贯正确”的道德勇气,迫害他人尤其迫害群体一定要有这种勇气。

第二,妖魔化迫害对象。反革命、异教徒、劣等民族,这都是屎盆子,都可以扣在敌人头上。

第三,广泛的社会动员,也就是群众运动。以自己定的标准画线,把人分为两种,挑逗群众斗群众,因为革命群众有正当的名义,要维护的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而对方已经被妖魔化了,已经不是人类,所以群众斗群众是一种广泛的迫害,上不封顶,下不保底,也不能保证迫害人的人下一阶段不让更革命的人来迫害。

第四,一开始,都是在精神上压迫对方,群众运动一旦推动起来,所谓的政策界限就不复存在了,从肉体上消灭思想上的敌人就成了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迫害的极致就是屠杀,滥杀无辜。

要在平常,即使是皇帝要废太子,也有程序和惯例,贬为王,贬为庶民,最了不起,直接杀掉,但是,被废的太子不会遭到莫名其妙的诬陷和小人的污辱和蹂躏。江充等反巫蛊积极分子,在皇宫里肆意妄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这是对既有尊卑的一种颠覆,所以,太子刘据不只是失去皇帝的宠爱那么简单,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强烈的屈辱感。

巫蛊事件中,一个很显眼的人物是江充。江充是赵国邯郸人,出生于市井。他将貌美的妹妹嫁给赵世子刘丹而成为赵王的座上客。后又与赵世子发生龃龉,即入长安揭发举报世子丹有种种不法事。武帝对管教刘姓诸王很在意,根据江充的举报,赵世子获罪死于狱中。对敢于和权贵斗争的江充,汉武帝很欣赏,委任他担任特别检察官“直指绣衣使者”,负责京师治安,“督三辅盗贼,禁察逾制”。在任上,江充严厉劾察亲王贵戚及其子弟,敢于碰硬,因此深得武帝赏识。“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例如,江充曾将在驰道中奔驰的武帝之姑馆陶长公主的车骑“尽劾没入官”。又曾惩办在御用驰道中疾驰的太子家使。太子亲自出面说情,江充也不给面子。如果历史只发展到这里,江充还是一个敢于和不法权贵斗争的优秀检察官。

江充的性格里有一种报复性的戾气,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也可能和他在赵王那里受到屈辱有关,生活在底层的穷孩子,一旦有机会进入都市,进入上层,如果他自尊心很强,又受到过别人的轻视甚至污辱,内心就会生出仇恨来,这就是我们以前经常说的阶级感情,这种感情,如果能上升,就会变成一种关心民瘼扶贫惜弱的道德情操,如果下降,就会变成一股戾气,对整个社会有一种仇视心态,特别是对权贵,不分区别地加以仇恨。

江充不能说心理很健康,在中国,做人做事都不能太绝了,他的严格执法脱离了中国这个人情社会的基本现实,就显得偏执了,他自以为拥有道德的先天优势,充满了扫除一切害人虫的道德勇气,以我划界,刚开始,反对我的就是妖魔,发展到后来,我看着不顺眼的都是妖魔,这样的人,最容易参与到狭隘的政治迫害中去,对迫害他人充满了乐趣和满足。

顺便说两句,在网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帖子,因为贫困(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所以正确,骂有权的,骂有钱的,骂不顺眼的,这也是一种戾气。年轻人在一个阶段有些戾气是正常的,如果不能化解,就可能变成一个只会骂骂咧咧的废人。如果有合适的政治气候,也会成长为迫害狂。

在公孙贺一案以后,皇后的姐姐,甚至皇帝的女儿都以巫蛊下狱致死,江充已经领会到,这次运动的最终目标是摧毁以太子为首的权贵集团,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皇后、太子作为政治迫害的对象。我们真要佩服江充的勇气,这家伙真的配得上“大无畏”三个字。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皇后、太子都是朝廷高官不敢平视的对象,打老远见着,就要跪下来行礼,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了,就会刻在脸上,浸在骨头里,这就是传说中的奴颜媚骨。江充没有一丝的奴颜媚骨,在那个时代,骨头是最硬的,他捋起袖子就敢对皇后、太子下手。必须说明,他当时并没有直接得到皇帝的授意或授权,只是揣摩皇帝的意思而采取行动的。

江充在把皇后、太子寝宫搞得乱七八糟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把皇后、太子摆弄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中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回顾儿时的市井生活,翻身做主的感觉爽极了。

“江充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如果说刚开始江充不畏权贵严格执法还有可钦佩之处,那么,在官场这个没有绝对正确的地方,再自恃“思想最红”是混不下去的,江充这样的道德英雄(我们姑且这么认定),必然会在权力搏杀中去掉天真的革命理想,异化成为和他反对的权贵一样的利益动物,而且是嗜血的。这也反证,所有为迫害他人而抬出的名义,不管它再革命,再正当,再动人,不管参与者当初的动机多么纯粹、多么理想化、多么圣洁,结论是,一切罪恶都是假正当之名而行。种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许诺的是乌托邦,得到的是浩劫。

对太子的迫害本来到此就收场了,不料太子刘据不堪就此束手待毙,巫蛊事件有了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