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宫内付皇后。有所平决,还,白其最,上亦无异,有时不省也。上用法严,多任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恐久获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应擅有所纵舍。上闻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与,故太子誉少而毁多。卫青薨后,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竞欲构太子。
上与诸子疏,皇后希得见。太子尝谒皇后,移日乃出。黄门苏文告上曰:“太子与宫人戏。”上益太子宫人满二百人。太子后知之,心衔文。文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过,辄增加白之。皇后切齿,使太子白诛文等。太子曰:“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邪佞,不足忧也!”上尝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默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处,而佯语笑,上怪之;更微问,知其情,乃诛融。皇后亦善自防闲,避嫌疑,虽久无宠,尚被礼遇。
巫蛊之祸,表面上是荒诞不经的迷信在发酵、在起作用,实际上,祸乱的根源还是权力。
《资治通鉴》这一段写得很精彩,在“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长平侯伉皆坐巫蛊诛”之后,在江充等反手伸向太子之前,比较全面地回顾了汉武帝与太子的关系,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这是正常的父子关系。
“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
做太子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也是一个高难度的职业,做太子难,做秦皇汉武这样有作为的皇帝的太子尤其难。强将手下无弱兵,但往往是强势的皇帝之下,太子很难再强势,太子面对的是皇帝,而且是心态不断变化中的皇帝,心理捉摸不定的皇帝,既要表现自己有治国的才能,又不能表现得过分,不能抢了老头子的风头;既要表现出深孚众望,又不能体现出已经有自己的组织和班底,更不能提前组阁。反正是每件事上,不能不表态,又不能表错态,长期在这种战战兢兢的状态下,性格最后都会变成“仁恕温谨”。汉武帝嫌儿子不像自己,反过来看,如果太子刘据和他一样,也是好大喜功,敢作敢为,用不了几天,父子还不打起来?
做太子安全上垒的,有几种情况:一是独子,舍我其谁,比如咸丰帝死后就是同治,没得选;二是前任皇帝驾崩之时,太子年龄还小,性格还未完全形成或表露出来,即使有些不称心如意,孩子还小,也能原谅;三是前任皇帝也曾委委屈屈做过太子,将心比心,不那么苛责,没有大的过错,也就安全上岗了。
太子难做,难就难在父皇不仅自己有作为,眼界高,而且身体倍儿好,寿命倍儿长,太子要久经考验,搞不好这个“久经”就是几十年。刘据做太子做了三十四年,另一个在位时间长的是康熙皇帝,他的太子胤礽,在储君之位前后两次一共待了三十八年,当三十多年的接班人,其实就是夹着尾巴做三十多年的靶标,让别人攻击,这不是一个好练的活儿。
太子“常有不自安之意”,这是正常的,关键是皇帝能否体察。卫青活着的时候,汉武帝对卫青说:“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这些话,真是通情达理,通父子之情,达治国之理,同时,这些话也是知根交底,是一次极重要的关于自己后事的宣示。大将军卫青去世时,汉武帝五十出头,太子二十二岁,武帝对卫青有此表示,也可以理解为有托孤之意。可惜,卫青命短,不能保驾护航,否则,父子之间兵戈相见或许可以避免。“卫青薨后,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竞欲构太子。”这个时候,距刘彻向卫青交底已经十五年以上了。
汉武帝刘彻为什么要放弃太子?
一、“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其实,在刘彻对卫青的谈话中,刘彻已经讲过:“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就是从理性认识上,刘彻并不认为太子刘据“不类己”是不能容忍的缺点,反而深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认为太子就应该“敦重好静”。刘邦嫌孝惠不类己,可能还是要废立的主要动因;刘彻嫌太子不类己,则从他和卫青的谈话看,基本上可以说是托词。
二、父子有没有路线之争。太子刘据和他老爹在重大政策上是有分歧的,一是关于征伐四夷,对外用兵;二是关于治理的尺度,从严还是从宽。
刘据“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从这里看来,汉武帝并没有把他主导的对外政策视作不能变更的东西,至于治国宽严,其实也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一张一弛的道理,这些君主都明白。比如朱元璋,也和太子、太孙的主张不同,但他不以为忤,我唱黑脸,留下红脸让你们唱,这样看待宽严,才算是深知帝王家的心思。所以,从这个层面,汉武帝对自己严,对太子宽,应该也能理解,不至于引发这么大的冲突。
那么,汉武帝为什么会让巫蛊的黑手伸向太子呢?是他要借巫蛊废掉太子,还是太子反应过激致使父子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