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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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皇帝亲自抓统计

光武皇帝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

帝以天下垦田多不以实自占,又户口、年纪互有增减,乃诏下州郡检核。于是刺史、太守多为诈巧,苟以度田为名,聚民田中,并度庐屋、里落,民遮道啼呼;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时诸郡各遣使奏事,帝见陈留吏牍上有书,视之云:“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帝诘吏由趣,吏不肯服,抵言“于长寿街上得之”,帝怒。时东海公阳年十二,在幄后言曰:“吏受郡敕,当欲以垦田相方耳。”帝曰:“即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阳不可问?”对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帝令虎贲将诘问吏,吏乃实首服,如东海公对。上由是益奇爱阳。遣谒者考实二千石长吏阿枉不平者。

冬,十一月,甲戌,大司徒歙(xī)坐前为汝南太守,度田不实,赃罪千余万,下狱。歙世授《尚书》,八世为博士,诸生守阙为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髡(kūn)剔者。平原礼震,年十七,求代歙死。帝竟不赦,歙死狱中。

刘秀清算了王莽,大面上看新朝新气象。

天下大乱二十年,用兵二十年,屠戮二十年,国家社会的元气大伤,以如此不可计数的巨大成本,换来了一个貌似不错的结果:人口对土地的压力减轻了。不管是绝对的人口减少,还是相对的兼并程度的降低,都会让农民拥有更多的土地。在农业社会,这个很关键。

关于中国周期性天下大乱的本因,现在各种说法很多,锐圆以为,说法再多,模式再多,都脱离不了土地问题。(当然背后是粮食问题、生存问题,“民以食为天”不是乱盖的。)土地兼并造成贫富分化,气候异常导致的大面积自然灾害,这是人民揭竿而起的主要原因。如果朝廷在政治上有足够的控制力和经济调剂能力,会让临界点推后。当然,在中国历史上也有统治集团内部没事瞎折腾,由高层内乱祸及百姓的,但这都是天下本无事,浑蛋故扰之。

建武十五年,刘秀搞了一次土地普查,因为天下赋税来自田亩,所以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天下可耕田亩越多越好。站在地主和自耕农的立场,拥有土地越多缴粮缴税越多,所以肯定是越少报越有利。在这两者之间的各级地方官吏,我们把他设定为“经济人”,其基本立场只有四个字:瞒上欺下。

地方政府和官吏有独立的经济利益,这是考察中国政治千万不能忽略的地方,千万不要把他们简单地看成是皇帝手脚的延长,他们自己是长着独立思考的脑袋的,他们既算计小民,也算计他们敬畏的皇上。

刘秀的省市干部如何在土地普查时“多为诈巧”,普遍地“度田不实”,就是说“实量实报”的非常少,凤毛麟角,不管用百度还是谷歌都很难搜出来。

官员们怎么做呢?

第一种是“多量少报”,做两本账,一本对下,一本对上。对下的账,田亩越多越好,可以多收钱粮;对上的账,田亩尽可能地少一些,可以少缴中央,中间的差额,嘿嘿,不好意思,为官一任,造福一家了。

第二种是“多量多报”,埋头做政绩工程,顾上不顾下,这种官,对皇上很忠心,苛刻小民,自己的利益从皇上的提拔和赏赐中求取,但这种官一害辖区百姓,二害继任者,一来二去,会得罪很多人,遇到刻薄寡恩的皇上,说不定哪天就翻脸不认过去的成绩了,这种人一般都不得好报。

第三种是“实量少报”,应付一下皇上,绝大多数皇上和绝大多数情况下,皇上是可以应付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对得好才是真的好。官员克扣敬爱的皇上肯定不是脑袋进水了,少报的部分一般是照顾了土地大户,这些大户会拿出一部分孝敬给父母官的。这种官在官场上属于明白人,对上有交代,应付好了;对下和富人勾结,不亏待自己。另外,他也不无故掠夺小民,尽量不犯众怒,好官我自为之。

公正地对待老百姓实量实报是窘自个儿,格外善待老百姓少量实报是雷自个儿,凡是这样的好官,在官场上都是稀缺品种、超级异类,千亩盐碱地一棵苗,五百年不小心出一个。

上不犯天条,下不触众怒,这是太平时代做太平官的多数选择,对上对下对同僚都留有余地是聪明人的做法。但是地方官经常会被逼到死角,比如一份来自陈留的报告,就把这种境况捅破给皇上了:“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陈留郡大概管着颍川、弘农、河南、南阳四个地方,地方官透露,前两个地方,土地是可以普查清楚的;后两个地方,是没法查的。四个地方上报土地的数字存在明显的差距,报告人知道这是肯定交代不了皇上的,所以,故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在“简牍”(应该是竹木做的)上写了这两句话。

刘秀同志果然要追问,什么的意思?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东阳公刘阳给老爹解了惑:“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

刘秀反应慢了点,第一时间没悟出这句话里面的意思,刘秀毕竟是英明领袖,从近臣近亲“逾制”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根子在主席台,问题在前三排。刘秀派人还是去调查了“主席台”(近臣近亲)“逾制”的情况,案底那是要掌握的,至于如何处理,什么时候处理,皇上自有安排。至于“前三排”,刘秀肯定大力开展清理整顿活动,亲自抓一些大案要案杀鸡示猴,结果曾任汝南太守的大司徒欧阳歙(xī)因“度田不实”下狱,死在狱中。皇上如果真要修理大臣,又不想让他死在刑场特别难看,他们一般都会在狱中自然死亡。欧阳歙是连续八辈子传授《尚书》的人民教师世家子弟,欧阳歙有上千的学生为他求情,刘秀一看,乖乖,这么多门生,还是让他死在监狱好。

次年,刘秀又杀了郡守级干部十余人,罪名都是“度田不实”,黄仁宇一直为中国不能数目字管理深感遗憾,你看看,皇帝亲自抓统计工作,竟为数目字不实大开杀戒,管理水平怎么就硬是提升不上去呢?

这次土地普查,地方官“优饶豪右,侵刻羸弱”,老百姓被折腾得“遮道啼呼”,连上访的路费都没有,皇帝即使在严厉地惩治虚瞒假报,但倒霉的只是少数。中央、地方和老百姓,三者在利益侵夺和反侵夺中把中国社会一次次推向动乱边缘,这三股势力组成的螺旋曲线,构成了中国治乱的DNA,有时候,我们得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和朋友喝茶聊天下事,言及当下的经济衰退,锐圆曰:危机也好,衰退也罢,无它,时光倒流而已。油价回到十年前,房价回到十年前,股指也回到十年前,小老百姓辛苦十年积累的一点财产也回到十年前,唯一不能退回去的,是大家的年龄。朋友闻之大笑。

中国的事不能累积累进,刘欢歌云:“从头再来。”语虽豪迈,竟然也是一句谶语。

刘秀清算了王莽,但是他的江山依然行进在老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