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12310500000088

第88章 举足轻重的窦融

光武皇帝建武五年(公元29年)

嚣曰:“生言周、汉之势可也,至于但见愚人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掎之,时民复知汉乎?”彪乃为之著《王命论》以风切之曰:“昔尧之禅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洎于稷、契,咸佐唐、虞,至汤、武而有天下。刘氏承尧之祚,尧据火德而汉绍之,有赤帝子之符,故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由是言之,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悲夫,此世所以多乱臣贼子者也!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所愿不过一金,然终转死沟壑,何则?贫穷亦有命也。况乎天子之贵,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处哉!故虽遭罹厄会,窃其权柄,勇如信、布,强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质,亨醢分裂;又况幺么尚不及数子,而欲暗奸天位者乎!昔陈婴之母以婴家世贫贱,卒富贵不祥,止婴勿王;王陵之母知汉王必得天下,伏剑而死,以固勉陵。夫以匹妇之明,犹能推事理之致,探祸福之机,而全宗祀于无穷,垂策书于春秋,而况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穷达有命,吉凶由人,婴母知废,陵母知兴,审此二者,帝王之分决矣。加之高祖宽明而仁恕,知人善任使,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举韩信于行陈,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若乃灵瑞符应,其事甚众,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英雄诚知觉寤,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毋贪不可冀,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嚣不听。彪遂避地河西;窦融以为从事,甚礼重之。彪遂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焉。

隗嚣对天下大势的怀疑有二:一是刘氏是不是还能再受命?第二,天下是不是一定要统一?如果是我们遇到的同样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历史机遇,我姓隗也能做皇帝啊;如果天下不一定归于一统,那我和公孙述,包括窦融以及刘秀,就各守其地,恢复七国时代也挺不错哦。

对于隗嚣的第一个疑惑或者说期待,隗嚣身边有位叫班彪的同学站出来,专门写了一篇《王命论》,让隗嚣不要想东想西,坚信真理是唯一的。《王命论》在曾国藩编辑的《经史百家杂钞》有全文,《资治通鉴》只是节选,如果抛开背景,是一篇极其肉麻的吹捧刘邦的文章,锐圆以前读到时,就在旁边注曰:好精彩之马屁文章!

隗嚣认为,秦失其鹿,刘邦比刘翔还跑得快,所以当了皇帝。班彪坚决反对用奥运竞赛规则来解释政治,班彪认为,中国的政治规则采取的是中国特色的规定,冠军早就内定了,其他人陪着玩,只是瞎忙活。

中国人在别的事情上很聪明,唯独对权力的认识,水平很凹。

儒家的政治学说,有一个很麻烦的开头,那就是上三代的尧舜禹,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不是父子爷孙代代相传,而是类似今天的内部指定。后来,儒生们既要坚持“禅让”的原教旨主义,又要为一家一姓的王朝作辩护,以己之矛刺己之盾,确实是一个高难度的活儿。

班彪不管自己的逻辑多矛盾,文章却写得气势磅礴,反正死气白赖地一口咬定,天下就是姓刘的,谁都不要染指。班彪特别提到了两个伟大的母亲,一个是陈婴的母亲,她知道谁将灭亡;另一个是王陵的母亲,她知道谁将兴起。(参阅《好熟悉的老太太》)秦末大乱,人人皆可为王,当时只有陈婴的母亲反对儿子称王,我们读到这一段,也就一扫而过,认为老太太过于保守了。通过学习《王命论》,我们这才认识到,这位老太太是先知先觉者。她在告诫后人:命里没有莫强求。

隗嚣读完《王命论》,并没有打消对刘氏再受命的怀疑,但这不妨碍《王命论》成为一部“用正确舆论引导人”的精品。这部伟大的著作,坚持君权神授的天命主义,坚持大一统帝国道路,坚定皇帝对一切的专政,特别是坚持刘氏的领导,讲得非常深刻,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班彪把现成的真理当果盘一样端到隗嚣的面前,隗嚣认为敢于怀疑比随便坚信更可贵,他对班彪吟诵了北岛的诗:“我不相信!”班彪说,那你就是迷茫的一代。于是班彪继续向西,给窦融传经送宝去了。

窦融也是一个对时世变迁很敏感的人,天下一乱,他就跑到河西(今甘肃西部),也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

新莽末和后汉末情形大致一样,天下大乱,然后大小诸侯割据,然后大吃小;所不同者,汉末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而王莽末最终归于一统。这不是说当时没有三国鼎立的可能。隗嚣不是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不过他自认为“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的可操作性更强,和刘秀、公孙述、包括自己身后的窦融一起诸国鼎立,这个方案可能在他脑袋里盘旋的时间最长。隗嚣之所以更倾向于“高可为六国”,一是向东和刘秀争雄内心有些怵;二是自己的后面有一股势力,那就是河西的窦融,对自己牵制非常大。刘秀也以为和自己争雄天下者,隗嚣也,公孙述也,所以才和强敌保持相对稳定的现状,而全心全意平定东方,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最后决战。历史证明,刘秀的策略是正确的策略。

隗嚣如果想做成三分鼎足之梦,也应该先平定河西,有一个效忠刘秀的窦融在身后,隗嚣是一事无成的。隗嚣对窦融正确的做法,一是诱降(和平统一),二是消灭(解放河西)。而隗嚣最后采取的行动是,派人劝窦融继续保持割据(维持现状)。(方今豪杰竞逐,雌雄未决,当各据土宇,与陇、蜀合纵,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

刘秀接受了对隗嚣太客气反而让他更拿捏的教训,对关乎全局的窦融,不再待以敌国之礼,不再平等相待,而是一开始就明确君臣名分。刘秀给窦融写信道,不排除窦融对全局有巨大影响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举足轻重”是刘秀原创成语之一)但是刘秀不给窦融待价而沽的空间:“你要自己独立,还是和隗嚣、公孙述联合,都随便。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结论,那就是天下的利益可以分沾,但是天下是我的。这是原则,原则是没有商量的。你看着办吧。”(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然后刘秀直接任命窦融为凉州牧。形势讲清楚了,我能给你的好处也一次性抛给你,你接不接吧。窦融有没有独立称王的想法,恐怕不能说没有,但是,刘秀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把你看透了,你的野心和想法也就不想再坚持了。刘秀看似随意的而又不容置疑的安排,不仅仅是基于对窦融的信任,更是基于对人性的把握,识时务者为俊杰,知利害者可以共事也。

凉州牧管辖的地面是包括隗嚣的实际控制区的,窦融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拥护刘秀的领导,断送了隗嚣的三分鼎足之梦。说窦融举足轻重,看来还是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