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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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悉听上断

光武皇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

初,宛人卓茂,宽仁恭爱,恬荡乐道,雅实不为华貌,行己在于清浊之间,自束发至白首,未尝与人有争竞,乡党故旧,虽行能与茂不同,而皆爱慕欣欣焉。哀、平间为密令,视民如子,举善而教,口无恶言,吏民亲爱,不忍欺之。民尝有言部亭长受其米肉遗者,茂曰:“亭长为从汝求乎,为汝有事嘱之而受乎,将平居自以恩意遗之乎?”民曰:“往遗之耳。”茂曰:“遗之而受,何故言邪?”民曰:“窃闻贤明之君,使民不畏吏,吏不取民。今我畏吏,是以遗之;吏既卒受,故来言耳。”茂曰:“汝为敝民矣!凡人所以群居不乱,异于禽兽者,以有仁爱礼义,知相敬事也。汝独不欲修之,宁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邪!吏顾不当乘威力强请求耳。亭长素善吏,岁时遗之,礼也。”民曰:“苟如此,律何故禁之?”茂笑曰:“律设大法,礼顺人情。今我以礼教汝,汝必无怨恶;以律治汝,汝何所措其手足乎!一门之内,小者可论,大者可杀也。且归念之。”初,茂到县,有所废置,吏民笑之,邻城闻者皆蚩其不能。河南郡为置守令;茂不为嫌,治事自若。数年,教化大行,道不拾遗,迁京部丞,密人老少皆涕泣随送。及王莽居摄,以病免归。上即位,先访求茂,茂时年七十余。甲申,诏曰:“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今以茂为太傅,封褒德侯。”

臣光曰:孔子称“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是以舜举皋陶,汤举伊尹,而不仁者远,有德故也。光武即位之初,群雄竞逐,四海鼎沸,彼摧坚陷敌之人,权略诡辩之士,方见重于世,而独能取忠厚之臣,旌循良之吏,拔于草莱之中,寘群公之首,宜其光复旧物,享祚久长,盖由知所先务而得其本原故也。

打天下和坐天下一样,两手都要硬。打天下时,一手要抓军事,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只手要抓政治,战争是政治的特殊形式。所以,从本质上看,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是一场政治角逐和竞选,战争只是口舌争议不能尽兴、不能出结果,于是才会刀枪相加而已。

毛泽东在打天下的时候,老早就明白这个理,他总结了“三大法宝”:统一战线、党的建设、武装斗争,前两条就是讲政治,统一战线针对上层,党的建设针对下层,政治抓得更细了。

秦汉以来,大一统帝国经过两百多年的实践,统治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已经有很多遗产可供后人继承,所以,刘秀抓政治是主动的,有预见的。他的意图是从人事安排来体现的,天下乱哄哄,本来是军事将领得势得宠的时候,本来权谋之士该当重用的时候,刘秀也玩“掺沙子”,选拔忠厚之臣、循良之吏位列勇将谋士之上,示天下以治,这种组织路线,在古代叫“重文轻武”,在今天叫“党指挥枪”。

同样是剪灭群雄、底定大局,刘邦和刘秀有很多可比性。在这个问题上,刘邦是凭直觉,他称帝以后,为群臣评功,非以萧何为第一不可,为什么?就是着眼未来,不希望骄兵悍将把持政治。刘邦是在天下初定之时,迅速做这件事的。而刘秀动作更早,说明他比刘邦更有历史经验,更能先知先觉地处理此类问题。

很多史家都发现,刘秀的“云台二十八”“多近儒”,好多人都有游学长安的经历,邓禹、寇恂、冯异、贾复、耿弇、祭遵、李忠、朱祜、窦融……等等,都是读经习艺的,这和刘邦手下基本上是乡镇基层干部和走卒贩夫大大不同,文化素质要高很多。但是,刘秀取天下以后,并不重用这些人,而是另外简拔文臣以实朝廷。刘邦虽有偃武修文的意识,但环顾左右,勋臣之外,无人可用,功臣集团是汉初的干部来源;刘秀时代,虽然众将领多近儒,武功之外能兼文治,但刘秀却有意回避,从这点就能看出刘邦和刘秀所处的时代不同,社会整体的文化教育水平不同,人才的储备状况不同,两个皇帝的心态也不同。

刘秀任命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夫子卓茂为太傅,封褒德侯,表明自己要“德治天下”。

卓茂何许人也?儒者也。儒者读经,经分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今天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国学经典,但在当时,也是术业有专攻,选修《诗》的,相当于中文系,专修《尚书》则相当于政治系,习《春秋》相当于历史系,虽然都是人文学者,所学不同,基本立场和为人做事还是有职业差异。卓茂年轻时考上了精研《诗经》的江博士的研究生,基础课是“关关雎鸠”,所以“性宽仁恭爱”。

卓茂为人很君子,他当初曾在丞相孔光那里做事,有一天坐着马车出去,有个人指着他的马说:“这是我丢了的马。”卓茂问:“你什么时候丢的?”对方答:“丢了有一个多月了。”卓茂知道是这人认错了,但是他是学《诗》的君子,还是把马解给了那个人:“你可能搞错了,等你找到自己的马,记得把它送还丞相府。”后来,那个人果然找到了自己的马,把卓茂的马送了回来,并向卓茂叩头致歉。史书由此定评:“茂性不好争如此。”——还好,卓茂是生活在古代,要是生活在现代,他要开一辆宝马车上街,丢过宝马的拦住就要,他开奔驰,丢过奔驰的也要,卓先生有一百辆车也不够被人误领,而且我敢保证,没人会送车回来,就算失主找到自己的车——这种事迹一看就是不靠谱的,这样的桥段还发生在别人身上,只不过马变成了牛。

卓茂的性格我们不追究了,我们看一下他的政治主张:

卓茂曾经担任过县委书记,有一天,有个人来告状,说他们的乡长收受了自己赠送的“油and米”。

这件有涉腐败,卓书记单召见了举报人,仿照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句式问:“亭长为从汝求乎?为汝有事嘱之而受乎?将平居自以恩意遗之乎?”(是他无缘无故向你索要乎?是你有事求他乎?你只是想拉拉近乎套套关系乎?)

举报人说:“嘿嘿,只是想和领导认识一下,套个关系。”

卓茂并不学究,作色道:“靠,你既然是自己想拉关系,主动送礼,为什么还要举报?”心里骂道:这小子太不地道了!

如果简单地看,这个举报人不仅不地道,而且有陷害干部的嫌疑,但是,他下面的话,却道出了中国官场古今都存在的现象和治理的难点。

举报人说:“我听说,在民主体制下,官员是选民的公仆,所以选民不怕当官的,当官的也不敢向选民索要好处,可是今天实际情况是,我打心里害怕我们乡长,生怕他有事会为难我,所以我才没事也送送礼,铺铺路子,免得以后临时抱佛脚。我听说,在广东东莞的一些镇子,都有上千的台资、港资厂,每逢年节,这个厂商都要给镇领导送红包,至少人民币一万,所以这些镇长一年就是千万元户。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说这种现象是不是比官员公开索贿更值得深思呢?所以我不是举报我们乡长,我只是来和您探讨一下政府官员的灰色收益问题。”

卓茂一听:“嘿!要说呢,你这个人也太少见多怪了!我问你,干部和群众是什么关系?是鱼水关系,我们干群一贯是鱼水情深嘛。中国是个人情社会,逢年过节,老百姓之间都要送个礼,别听他们广告上喊什么‘今年过节不收礼”,事实上是礼多人不怪。所以,如果你不想脱离社会,生活在真空中,就要和人拉关系,礼尚往来。你们乡长我知道,是个好干部,你们逢年节送些油and米,或者是Money,这都是‘礼’!别忘了,我们是以‘礼’治国的哦。”

举报人听得似懂非懂:“如果是这样,那么党纪国法为什么还要禁止向领导干部送礼呢?”

卓茂呵呵一笑:“哎呀,本来我不该和你说,要说起来,这就是政治的高深之处啊,国有国法,人有人情。要讲人情,干部也是人,薪水又不高,也要生活,拿点贪点也没啥嘛,何况是群众热爱领导主动送的呢;当然,要是拉下脸来讲国法,那就对不起了,不要说一年收一千万了,收五千块钱就能立案!”

举报人似乎明白了:“那,什么时候讲人情,什么时候讲国法呢?对谁讲人情,又对谁讲国法呢?又是谁来决定讲人情还是讲国法呢?”

卓茂正色道:“你回去想吧。”

举报人道:“我已经想明白了,这叫‘一切皆有可能,领导决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