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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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底线

孝献皇帝建安七年(公元202年)

袁绍自军败,惭愤,发病呕血;夏,五月,薨。初,绍有三子:谭、熙、尚。绍后妻刘氏爱尚,数称于绍。绍欲以为后,而未显言之。乃以谭继兄后,出为青州刺史。沮授谏曰:“世称万人逐兔,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谭长子,当为嗣,而斥使居外,祸其始此矣。”绍曰:“吾欲令诸子各据一州,以视其能。”于是以中子熙为幽州刺史,外甥高幹为并州刺史。

袁绍的失败是彻底的失败,袁绍在官渡败了,但还有儿子,还有地盘,还有不少资源。袁绍的几个儿子要说都还算有出息,不是扶不起来的孬种,但是袁绍生前没有处理好立嗣的问题,没有把儿子们团结凝聚起来,导致了最终的、不可逆转的失败。

英雄不过一世,要想传世百代,得辈辈都生好儿子;另外,儿子们之间不能打架,不能内讧,要团结不要分裂。秦始皇创制的“皇帝专制制度”,其历史进步意义在于,把过去封建时代的普遍的世袭制改变为只有皇帝一家世袭,朝廷和地方的官员不能世袭,从制度安排上,只能通过选拔和推荐。但是实际上,只是不能一一对应地世袭,而是一代一代地集体世袭。丞相的儿子不能继续做丞相,太守的儿子也不能继续做太守,但不妨碍丞相的儿子做太守,太守的儿子做丞相。

所以说,皇帝专制体制在正常运行的时候,除皇帝世袭以外是官员们集体世袭,也允许民间精英补充,到了中央权威下坠,不仅州牧太守父子相传,可能县令村长都要玩世袭。这样一小部分人承包了社会的管理权,以权谋私更加肆无忌惮,小老百姓一点机会也没有,一点生路也没有。老百姓苦难深重,民间精英没有出路,两相结合,社会就会动乱,几千年来治乱的转捩点就在于此。

锐圆已经不止一次地感慨中国人没有一套完整的继承法。有权有势的人的遗产一般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政治遗产(权力遗产),一部分是财富遗产。财产可以平分给自己的儿子,但权力一般是不可分的,分则势单力寡,不足以存乱世。

袁绍占据四州,让儿子们各据一州,表面理由很充分:“我让我的儿子们都有历练的机会。”实际上他是心不对口、口不对心,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排给下一代兵戎相见埋下了祸根。

沮授劝袁绍:“世称万人逐兔,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这是大道理,也讲得通,但是大道理遇到了家务事,伟大舵手遇到了枕边风,没有不乱七八糟的。“一人获之贪者悉止”,早点把下一代核心确定下来,有利于利益集团的团结和稳定,但是核心能不能真正受到拥戴,那又是另一回事,否则就没有父子相仇兄弟相杀了。

袁绍、袁术老哥俩不对劲,只是互相骂骂动动口,到了袁谭、袁尚这小哥俩,干脆就动起手来。这也不算什么,最出丑最悖于世道人心的是袁谭因此要投降父亲的仇人曹操。

小袁们打得最热闹的时候,曹操正屯兵西平,准备修理刘表,刘表出于自己的安全,也出于公义,给正在向曹操乞降的袁谭去了一封信。这封信刘表请王粲执笔,很多文选都收录,篇名是《为刘表谏袁谭书》。这篇文章有句名言很值得琢磨:“君子违难不适仇国,交绝不出恶声。”

“违难不适敌国”,不管你让内部的兄弟们、同志们、战友们怎么欺负,受了多大委屈,吃了多大亏,违难(就是逃避灾难)不能逃到敌人阵营去,不能叛变投敌,这是内部斗争的一种道德底线。我们知道,内部斗争,有时往往比敌我斗争还残酷、还血腥,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是因为主义政见不同,是理性的仇恨,党内自己斗争起来,还夹杂了个人情感和利益的种种因素,更直接更面对面。有时候,仇恨难消不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亲爹,而是他某个时刻的恶毒嘴脸让自己一想起来就怒不可遏。

内部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让很多人很受伤。敌人的皮鞭痛,只是抽在身上。同志们的揭发和批判,则是痛在心里。这种情况下,人的心理极易逆反。

以我党的历史看,比如张国焘,他是触碰了“违难不适敌国”的底线的,但是陈独秀没有,他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狱方一直拿党内对陈的批评、批判来离间陈独秀,但陈独秀死守底线:他可以不和延安打交道,但决不会和国民党有瓜葛。还有林彪。林彪的问题比较复杂,大家可以看梁由之的《五牛图》,但“适敌国”是引发当时普遍义愤的重要因素。上世纪80年代,白桦的作品《苦恋》(电影叫《太阳和我》)受到批判,主人公的女儿质问她爹:“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白桦的错误并不是明白地肯定这个质问,只是没有明白地对这个质问在作品里予以反击,所以引发了一场风波。那时全社会反思“文革”,文艺作品主要的任务是控诉林彪、“四人帮”的反革命罪行,当然也可以表达革命干部和群众受迫害的现实,但是,对于迫害和不公正,最正确的做法是《牧马人》里面的许灵均,你怎么迫害我,我心里都有祖国——国外有大笔遗产,哥哥我也不去,这也叫“违难不适敌国”。在那个岁月里,凡是像马思聪那样逃出国境的,都是叛国罪,比自杀“自绝于人民”更罪大恶极。现在,网民对拿着外国护照在中国赚钱的明星们不吝口水,其实也是指责这些明星有 “违难适敌国”之嫌疑。

逃离内部的迫害是允许的,离开原本的团体和家国也是可以的,但是去向是有规则的,有底线的。“敌国”在这里是一个变化的概念,但怎么变化也不可能没有,包括跳槽到别的公司时,也可能会遇到这样的道德考验。

“交绝不出恶声”比“违难不适敌国”更难做到,而且“交绝”比“违难”更常遇到。两口子闹离婚,好兄弟散伙,一般都会开骂,但是有一条,我以为有必要遵守,那就是事后不要在背后再说什么;朋友交绝,对错尚且难辨,何况再出恶声。在朋友中骂过去的朋友,最后的效果绝对是等于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