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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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洛阳诗案

魏高贵乡公甘露四年(公元259年)

春,正月,黄龙二见宁陵井中。先是,顿丘、冠军、阳夏井中屡有龙见,群臣以为吉祥,帝曰:“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井,非嘉兆也。”作《潜龙诗》以自讽,司马昭见而恶之。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魏·曹髦《潜龙诗》

写诗在中国是经常会招祸的,诗无达诂(gǔ)。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言者有意,听者生气。总之,诗这个东东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反诗。写反诗真不如写反标(反动标语),或者写一篇反动文章来得干脆,因为标语和文章意思明显,你要骂得明明白白,他也就知道不过尔尔。诗则不然,语多隐讳,不同的人不同的想象——你问我恨你有多深,黑洞代表我的心。“险恶用心”一旦有如黑洞,不可窥测,那对不起,其心可诛,其族可夷。

写文章骂人,犹可饶恕,陈琳《为袁绍讨曹操檄》骂得很清晰,曹操饶过了他,这就和上篇说到的孙休饶过李衡一样。你骂我,我饶了你,还能博个宽容的美名。诗为心苗,苗就够恶毒了,那思想根源还不得深挖?

中国是诗的国度,也是反诗案最多的地界儿。按道理讲,曹髦作为皇帝,创作自由当然应该是受到保护的,但是他是傀儡皇帝,也属于弱势群体。弱势群体,尤其是有文化的弱势群体,在权力场上弱势了,但在心理上还要保持强势,也就是所谓笑傲王侯,所以要写诗表现出自己的文化优势。

现在网上有句话很流行,你可以污辱我的人格,但不可以污辱我的智商。对老百姓来讲,人格不值钱,但是不能把我们当憨儿耍,我们心里是明白的,明镜似的。对于强势的来说,也一样,你可以骂我残忍,但不能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用诗词表达我就看不出你的反动思想来?

写反诗其实是一种相当无力的反抗,除非你像黄巢那样,以诗作为造反的檄文。如果只是心怀怨恨偷偷发泄,写出来的诗,肯定是既怕人家不懂又怕人家马上就懂。曹髦的反诗“藏牙伏爪甲”和《水浒》里宋江的反诗“潜伏爪牙忍受”差不多,诸如此类的话一写出来,就把那股狠劲泄了,剩下的全是幼稚。会咬的狗不叫,真想反他个娘的,最好还是不要作什么鸟诗。

曹髦毕竟年纪轻,不善韬晦,他的《潜龙诗》等于提醒了司马昭。曹髦先诗后兵,策略上不可取,勇气倒是可嘉。严格地讲,曹髦不是因为写反诗才被弑戮,所以把这场血雨腥风归之为诗案可能不准确,但因诗引发的杀戮和迫害,《潜龙诗》应该算一次。

中国的皇帝(包括权臣)是懂诗的,即使不懂,他们身边是不会缺乏长一双探测眼专门发现和审读反诗的文人的。中国的皇帝不仅要做世俗的统治者,对那些读过一些书的有文化的皇帝们来说,他们更想做精神领袖。你写诗来嘲讽他,那是比直接喊打倒他更可恶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