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宗孝武皇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
是时,诸军皆溃,惟慕容垂所将三万人独全,坚以千余骑赴之。世子宝言于垂曰:“家国倾覆,天命人心皆归至尊,但时运未至,故晦迹自藏耳。今秦主兵败,委身于我,是天借之便以复燕祚,此时不可失也,愿不以意气微恩忘社稷之重!”垂曰:“汝言是也。然彼以赤心投命于我,若之何害之!天苟弃之,不患不亡。不若保护其危以报德,徐俟其衅而图之!既不负宿心,且可以义取天下。”……垂亲党多劝垂杀坚,垂皆不从,悉以兵授坚。
苻坚大军瞬间崩溃,消息传来,谢安喜心翻倒,本来这哥哥一直绷着的,天天找人下棋以示轻闲。大人物号称每临大事有静气,所谓静气,就是官气养久了,眼前楼倒倒车震震都没有生理反应了。仗打完了,棋也下完了,和谢安下棋的那位则成天忙着见记者、写文章盛赞谢丞相的从容淡定。
苻坚兵溃如山倒,成建制的部队都没有了,只剩下慕容垂所率三万人完好无损,整齐地码在那儿。慕容垂所部所以没有溃散,一是没有在淝水前线,他们别击郧城,另外,相信这哥哥平常本着少而精的原则,训练自己的近卫军,组织性、纪律性肯定较苻坚临时征发的几十万人马强,要不咱们的革命领袖不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都强调革命纪律性。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没有纪律性,踩踏就发生。
历史向慕容垂展示从未有过的美好前景,把溃不成军的苻坚撸掉(都用不着“干掉”这个词),不仅自己的复国梦想可以实现,祖宗八代称雄中原的梦想也可以霎时照入现实,金庸《天龙八部》里面有个慕容复,一个“复”字可以说把家族的DNA全部浓缩进去了。面对千载难逢的机会,慕容垂你复不复?
要不要落井下石,对慕容垂是个问题。
慕容垂在自己的儿子和亲信面前,从来不隐讳复国的理想,但是机会摆在面前,他却有一个心理上的障碍,那就是苻坚对自己有恩义,而自己也是对道义、情感有自我要求的人。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宝知道这一点,所以直接劝父亲“不以意气微恩忘社稷之重”。
意气不仅是对朋友够意思,更多的是内在的心理期许,对自我的人格意味有所坚持。自古以来,意气与功名就是很多人感慨不已的对象,是坚持内心的自我人格定位,还是追求世俗的功名成就,如果这两者有所冲突,又该怎么办?
唐代魏徵有《述怀》诗一首:
中原初逐鹿,
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
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
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
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
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
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
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
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
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
功名谁复论。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用江湖版的说法就是:“钱是王八蛋!老子最看中的是人品。”意气与功名、意气与金钱,在功名与金钱面前,能不能坚守自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感或自我期许,为什么那么脆弱?看到有毒食品的报道,很多人义愤填膺,总要责问,这些制毒制假者为什么会丧尽天良?!其实,丧尽天良是百步,我们屈服甚至是媚从现实是五十步。
慕容垂在这么大诱惑面前心理有挣扎,这已经让我很感动,形也势也,慕容垂最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背叛苻坚的台阶,但是他有过挣扎。人生也许就是一个挣扎的过程,向下很容易,向上很难。有的人不断地挣扎,不愿意沉沦;有的人年轻时挣扎过,后来就世故了,不愿意挣扎了;还有的人根本没有挣扎过,在挣扎过的人看来,他们是死皮赖脸。
死皮赖脸的人不痛苦,一直挣扎的人也不甚痛苦,大多数人是在沉沦的过程中有挫败感地生存,这个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