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宗成皇帝咸和七年(公元332年)
赵主勒大飨群臣,谓徐光曰:“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对曰:“陛下神武谋略过于汉高,后世无可比者。”勒笑曰:“人岂不自知!卿言太过。朕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群臣皆顿首称万岁。
勒虽不学,好使诸生读书而听之,时以其意论古今得失,闻者莫不悦服。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惊曰:“此法当失,何以遂得天下?”及闻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
在他那个时代,他就是杰出的了,他就是羯人领袖——奴隶出身的赵国皇帝石勒。
帖友“天涯找家”说得不错:“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亲自带兵打仗,没遇到对手,后来不亲自上阵了,打仗的事交给了石虎,自己搞统筹规划,玩政治,也是相当的熟练。张良遇到刘邦,就委身于他;张宾遇到石勒,也说:唯此胡人将军可与成大功。石勒的种族好像并不大,人口并不多,灭国之后,看不到一点反弹,也没有看到他的种族信息,也许是我读的时候不仔细。用这么小的种族基本统一北方,实在厉害。石勒自己也说:遇到刘邦,臣服;遇到刘秀,要比一下,看不起曹操司马,欺负孤儿寡母。”——概括得很好,石勒的一生行状都说到了,我只能在这个基础上细化一下。
石勒是羯族,他出生在俺们山西武乡县,武乡因为武山和乡水而得名,不是武术之乡,也不是好武之乡,武乡位于太行山西麓,穷地方,和电影《老井》里的风光大致一样。武乡在抗战时曾是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八路待过的地儿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穷乡僻壤,国军进去绝对头晕,鬼子进去绝对生活不适应。
从历史文本上我们读不出匈奴人和羯人的区别,甚至与其他民族也一样,从上面的引文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讲话完全文绉绉的了。石勒的后赵有史官,《晋书·石勒载记》:“命记室佐明楷、程机撰《上党国记》,中大夫傅彪、贾蒲、江轨撰《大将军起居注》,参军石泰、石同、石谦、孔隆撰《大单于志》。自是朝会常以天子礼乐飨其群下,威仪冠冕从容可观矣。”史官一般是由有文化修养的汉人承担,写作班子如果有羯人也是把政治关的,史官千篇一律的文字已经把原生态改变了,那种风味已经一去难求。
且不说是民族语言了,就是同为汉族的方言,经过方块文字的过滤,就变成纯洁的大一统文字了。虽然在中国的古书里,特别是话本、小说保留了一些方言,但用方言写作是现代的事情,我们回想一下,真正耐读好读,并能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往往是语言有特色、有地域文化韵味的作品。
最高层向所谓“先进文化”看齐,并不代表整个基层是这样的。这和今天一样,全世界精英世界的衣冠冕旒甚至日常器物都大致相同,风俗和文化的差异往往在最基层。
因为权力基础在基层,所以高层人物不论是古之“汉化”还是今之“西化”,调回脸来的时候,都要强调民族自觉,历史上有很多君王和大独裁者被誉为民族英雄,即使他们曾经虐待过本族本国人民,但对外表现过强硬,人们也就往往宽宥了他不人道的罪恶。
就和武林高手不事声张一样,有水平的民族领袖在外族面前都会表现出融合的亲和的一面,但绝对不能把这视之为其内心已消弭了民族畛(zhěn)域。
石勒基本继续了刘渊创立的体制,他既要做汉胡一体的天子和皇帝,又坚持本族继续独立存在的理念,保持大单于的称号以便统率本族,作为天子皇帝实在混不下去了,就退一格继续做单于。
石勒制定律法“不得侮易衣冠华族”,注意是“衣冠华族”,不是破衣烂衫的汉族或华族,石勒也知道对所谓“衣冠华族”搞统战,但是同时设立了“门臣祭酒”,专管胡人词讼,“号胡为国人”,也就是认定羯人有“正式户口”,汉人只有“暂住证”,也搞二元社会。
在相互称呼上是最能体现民族关系敏感程度的,“胡”应该是略带贬义的,石勒当年给王浚写信谦称自己为“小胡”,所以石勒后来禁止汉人称他们为“胡”。有一次一个胡人骑马闯过城门,石勒看到了,怒气冲冲问门官为何不拦,门官是汉人,情急之下忘了避讳:“老有醉胡不守交通规则,和他们说不进去。”石勒也笑了:“胡人是难说进去。”还有一次石勒看到参军樊垣很清贫,连身好衣服都没有,一问,老樊来气了:“前阵子让他妈羯贼抢光了。”石勒也笑了:“羯贼真是浑蛋!那我来替他们赔偿怎么样?”
能自嘲,有幽默感,石勒到后来越来越有人君气象,或者是领导风度。胡人领袖要宽容汉人失口,现在的领导人要习惯听众扔鞋。而石勒在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他姐夫张越有一次戏谑石勒,石勒喊来几个小兄弟,把姐夫胳膊腿折断然后杀之。姐夫是不是满嘴“羯贼”“小胡”乱叫,呵呵。
石勒仰慕汉高祖刘邦,其实我们读《资治通鉴》读到两晋,回头最可佩服的是刘邦。刘邦到晚年,即使是陈豨、卢绾这样的轻量级人物“造反”,他都带兵亲征,自为猛士守四方,遂使野心家不敢有野心。
石勒问大臣徐光:“朕可方自古何等主?”——领导都爱问:“朕何如主也?”
徐光当然得拍马屁:“陛下神武谋略过于汉高,后世无可比者。”在《晋书·石勒载记》中,徐光称赞石勒“神武筹略迈于高皇,雄艺卓荦(luò)超绝魏祖”,《资治通鉴》删除了“超绝魏祖(曹操)”。正因为徐光提到了曹操,石勒由是发表了他的人生感言或政治遗嘱,这段很有意思,也很见性格:
“人岂能不自知。你说得太过了,我遇到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似有意给石虎听耶?)若遇光武帝,并驱中原,来个PK对决。”接着,石勒似有所指地说,“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石勒的诅咒不能阻挡野心家的步伐,他的担心最后都变成了事实。我多次说过,中国的皇帝专制是没有程序法和程序理念的,所谓“得国最正”,就是“并驱中原”,明刀明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然后就可以自诩光明磊落了。郊原流遍男儿血就是“磊磊落落”,欺人孤儿寡妇就算不上“如日月皎然”,这种观念和价值观现在看来完全是黑社会的,充其量算“盗亦有道”。问题是为了权力,从来没有人在乎过程和手段“如日月皎然”,能做到逆取顺守已经对得起天下了。
皇帝们修炼的“专制害人十八掌”里,最后一掌都是祸害自己和自己家人的。石勒是个聪明人、明白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这一掌的威力了,可是他不练不成。
无助的时候,只有诅咒这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