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台上，发生了非常戏剧化的一幕。张河川晃着歪歪斜斜的躯体，走到兰瑾瑾面前，双手从兰瑾瑾手里接过礼品，头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致谢。但是，当他双手抱起礼品转过身来，就要迈步从左边下台的一刹那，他眼睛一瞥，身体猛地一抖，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一定是他发现了可怕之人，或者可怕之物，只见他又一个转身，把礼品往兰瑾瑾面前一撂，瘸着腿，从侧面冲下主席台。刚下两个台阶，他被服务生友好地拦住，问：“先生，冒昧问您一句，要找洗手间吗？”张河川摆摆手，摇摇头，伸出大拇指朝小广场指指，用一种惊慌失措的腔调说：“别拦我，动物园里的母狮子跑出来了，专门找我咧！”
周慧莎听不到张河川说了些什么，但她再向平台上投去迷惑的一瞥时，却发现张河川刚新婚不久的妻子童小环。她已经沿台阶飞快走上平台，对着尴尬不已的兰瑾瑾说话。而她的话，却通过贵宾席上一溜麦克风扩出来，虽不十分响彻，但周慧莎听得挺清晰。“我是四海商场的商户童小环，刚从这儿下去那个人是俺男人。我不说丰林商场什么，我想给在座的领导说明一点，我们两口子，在四海生意做得很好。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他压根儿也没准备过来。他上午对我说，要来丰林参加什么活动，说只要参加就有礼品。听说还招商推销柜台，他说只管来，租柜台一不收押金，二不签合同，说不定还发红包咧！就是说，他是凑热闹来的，也算捣乱来了。他没啥成色，实在是对不起，请各位领导多多原谅。”
太棒了小环！周慧莎拍着双手，跳跃欢呼。这个当初阴差阳错走进四海商场的农村姑娘，想不到她今天却四两拨千斤，冲了兰瑾瑾的大场面，小女人唱大戏。童小环的角色，在她周慧莎腹背受敌的商战中，就好比刘金定只身救太祖，梁红玉擂鼓退金兵。兵贵神速，攻其不备。这一刻，四海商场高精管理团队没有用，宾相符没有用，郑砚池也没有用，童小环有用。
周慧莎万分感动，童小环的出现，不仅给了兰瑾瑾重重一击，而实际上，童小环无意中还借了这个平台，撕破了丰林商场的招商秀，又有力地宣传了四海商场。童小环，一下子成了周慧莎的匕首投枪。四海开业以来，周慧莎苦思冥想，慷慨投入，播种一火车，此刻就看见童小环这棵柔弱的小苗了。
再看张河川，这小子早没影儿了。周慧莎想，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世界就这么真实，比如这个张河川，撒起泼捣起乱来，经常叫人束手无策。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打不得骂不得，有梯子就上脸。但他只要见到童小环，就像玩把戏的听见娘叫，赶紧收家伙儿。可见，惧怕，是一种神秘的心理活动。张河川惧怕童小环，有时怕得毫无来由，就像被驯化的猴子，看到驯化师就摇尾乞怜。特别是他在招惹是非的时候，一看见童小环，拔腿就跑。别看腿瘸，跑起来比童小环还快。
市公安局政治部秉承李佑的旨意，很快完成了《关于“12·6”银行抢劫案的调查报告》。这个洋洋洒洒三万多字的报告，就是按照李佑的点拨，由市局政治部起草，背着几个他不信任的市局常委出台的。说是背着几个常委，是说李佑飞扬跋扈，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但这只能证明他霸道，背着几个常委出台文件，是根本背不住的。他的主要目的，是给他不信任的几个人一点颜色看，包括副局长邢凯。他要明白无误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他李佑是有来头有胆略有气魄的。这个报告，浸满了李佑本人的感情色彩，这就是李佑。排除异己，巧借东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佑是官场的童子军，火枪手。
邢凯获悉，李佑拟把他挂起来。所谓挂起来，邢凯可是深谙其道。这是官场的一张牌，一把手对你不信任，不想用，又赶不走，免不了，咋办？挂到班子的花名册上，开着支，无事干。要不是曲胜昔及时出面挡一把，当天就和李佑沟通，公安局就找不到邢凯了。要知道，省公安厅副厅长曲胜昔，兼着政治部主任，管着全省的公安干部队伍。对每个人的考察任免，一锤定音。李佑敢和市长叫板，却对曲胜昔俯首低眉。
报告虽然不是发给社会各界的通稿，但李佑认为，应该发的单位和领导，都应发尽发。比如曾为此案作过批示的各级高层，包括郑砚池在内的所有政府组成人员。李佑的官样文章，做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但对报告中暗藏的杀机，却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到。比如邢凯，比如周慧莎和郑砚池。杀机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写作班子依据一条暗线埋下伏笔，先把人们的视线，从案件本身向四海商场引导。
报告比较翔实地罗列出每个犯罪嫌疑人的大致情况，籍贯、文化程度及家庭状况。关于火车站地区治安形势的概括和分析，所占篇幅也不少。从冗长报告的字里行间，几乎处处感受到李佑感情起伏变化的脉络。生动活泛的文字，巧妙地将郑砚池，步步往政治深渊里推。
按照李佑的设想，报告最理想的效应，应该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周慧莎被开除公职，邢凯调离公安系统，郑砚池被免职。而他李佑自己，要脱离这个是非之地，总结经验教训，重新作蛹，等待化蝶。看准花季再起飞，力避仓促冒失，再次误入丛林。
报告主要是写四海商场的。但写作方法灵活，语言辛辣生动。想抖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甚至用赵锡成的话作导语。比如，首要犯罪嫌疑人说：“人们经常说灯下黑，有道理，在火车站一带作案，容易逃离现场。我第一次到省会，就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工商银行站了半天。想着，弄这赚钱快弄那赚钱快，都没有抢银行来得快。”
报告接着是这样写的：“赵锡成一家四口人，包括其妻余春苹，其妹赵锡梅，其大儿子赵虎，都先后在四海商场租摊位做买卖。赵锡成买下该商场第一批推出的两个摊位，据该商场的管理人员说，他做生意一般，本人在离开四海商场之前，比较安分守己，服从管理。他离开四海商场时（实际上他已经在策划抢劫银行），并未退掉自己的摊位，仍然留下其妻子、妹妹经营。”
“赵锡成之所以离开四海商场，是因为他买卖受挫，该稳赚的钱却泡汤了。四海商场特别关照赵锡成，把通过公关运作争取过来的采购大单，依照和众商户关系的远近亲疏，数额不等地分割给商户。拿到采购大单的商户，几乎都顺利组织到货源，赚到可观利润，唯有赵锡成例外。”
“事实上，赵锡成并未离开省会。他白天黑夜都在踩点儿，并伙同其胞妹和其另外两个乡党迅速出手，两次抢劫银行得手。值得深思的是，赵锡成一伙儿，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有几次，都是借用四海商场的会议室，密谋策划抢劫方案的。四海商场的管理人员，只顾收取使用费，为了点儿蝇头小利，为惊天大案提供温床。他们对一片狼藉的会议室，容忍度极高。对烟头、纸片、烧鸡骨头以及诡秘的交谈方式，竟然没有丝毫的警觉。据赵锡成交代，那些爆炸装置，那支双管猎枪，都是他通过会客室里的电话，向外联系谈妥的。甚至，当商场的老总周慧莎，在市里有次碰到赵锡成的儿子赵虎时，还愧疚地说：‘转告你爸，对不起他，该他发的财没发，我们配合有问题。你爸要是在外地发达了，告诉他，可别忘给咱们四海招商引资啊！’其实，她这次和赵虎见面的时候，赵锡成他们第一次抢劫银行，已经成功，赃款刚刚分过。”